第五十四章 南北（十五）</p>
夜幕下，巨艦的輪廓被甲板上的燈火勾勒而出。</p>
碼頭上，付德昌抬頭仰望，占滿視野的船影巍峨如山。</p>
一隻吊鉤勾著一捆丈許長的木料，就在付德昌的麵前緩緩上升，安裝在船舷的吊機把要更換的部件吊裝上船。</p>
一排桅杆中間少了一根，就像人缺了門麵上的一顆牙，分外顯眼。</p>
有些小船遇到風雨時能直接放倒桅杆，遼國的一部分新式槳帆船也用上了活動桅杆的設計，但青州號這樣的巨艦，桅杆比船身還要長出許多，隻能固定死。青州號在之前的海戰中大發神威，但也不免為敵方炮火損傷，其中的一根主桅被集火命中，沒有當場折斷，不過也嚴重偏斜。</p>
這樣的巨型桅杆，並非是獨木所製，都是由一段段木料拚接而成，加以鐵箍箍緊，釘上長釘。青州號主桅的損傷，正是組成桅杆的一部分木料折斷。得起出長釘，再將鐵箍鬆開，以便更換其中損壞部件。</p>
船甲板上麵正叮叮當當的想著，不僅僅是桅杆，甲板也有多出毀損，這還不包括內部的損壞。</p>
在作戰中，青州號一百多門火炮裡有一門發生了炸膛，不僅此門火炮全毀，所屬炮組及同艙的兩個相鄰炮組也全數罹難。</p>
幸好幾層火炮甲板都不是前後貫通，而是分成多個隔艙，這是水密隔艙的延續，加強了船體結構，也保證了作戰時的安全，否則一處爆炸能毀掉大半個炮位甲板，不過在發令和射擊時有所欠缺。但經過取舍，終究是選擇了安全性。</p>
“還有多久才能修好？”</p>
被楊從先詢問的，是登州軍港內，負責維護艦船的大工。</p>
大工長得樸實憨厚，胸口卻帶著一枚銅製徽章，即是主持艦船維護的大工，也自然學會的正式成員。</p>
孔子授徒，有教無類。而自然學會則號稱樂學者不問出身，隻要願意學習，絕不因為出身拒人。就是這軍港之中，也有不少人帶著自然學會的錫製徽章招搖過市，但象征正式會員的銅製徽章，則隻有眼前一人。</p>
“桅杆明天能換好，內艙還要六天。”在楊從先麵前，大工像一位真正的士大夫一樣，毫無卑躬屈膝的姿態，半點也不愧對他身上的徽章。</p>
楊從先對這位大工，也沒有倨傲的態度，反而帶著些商量的口氣，“能再快一點？”</p>
“四天也行。就是匆匆忙忙，修補起來就顧不得整齊了。”</p>
“那就六天吧。”楊從先也不計較了，“修回原樣。”</p>
如果是前任大工，楊從先肯定會再擠些水分出來。那位大工說時間、說成本，都會打個埋伏。錢和物，總會多要些，等著人打折。而時間上，五天能做好的事，肯定會報個十天。這樣一來，五天完成便是功勞一樁，即使出了意外，也有五天緩衝。</p>
而這位大工，比他的前任要實誠得多。</p>
一來此人性格確實耿直，若非當真有才，還坐不到這個位置上，二來也沒必要，自然學會的正式成員，個個都在宰相那邊留著名，即使是貴為太尉，也不願輕易開罪其中任何一位。</p>
何況這一位，擅長的不是修船，而是造船。要不是都堂如今已經決定在大型船用蒸汽機出現之前，不再設計新型戰列艦，才會從明州船場被調來登州，隻衝他親自參與了最新的蘇州級戰列艦的設計和製造，楊從先也會給他一點體麵。</p>
大工走上鐵架搭起的舷梯，楊從先轉身過來，吩咐親兵道，“讓付德昌來見我。”</p>
青州號戰鬥告一段落後，便返回母港，在船塢上接受檢修。船長付德昌也在港中，帶著他手底下的人，過著無所事事的悠閒生活。</p>
“希文兄原來在這裡，倒是讓我好找。”</p>
人聲隨風而至，楊從先先歎了一聲，才回身道，“堯臣兄，你可慢點，這裡雜物太多。”</p>
從棧橋外來了一隊人，中間一人身材最為榔槺，暗夜下的身影圓圓滾滾，就是個球。邊走還邊罵，“都不留個道。”</p>
這一位，名喚向宗良，為太後之弟。</p>
本是身處閒職，後又調任州郡，再後來，才調來海軍。總之，是逐漸掌握權力的過程，也是都堂著意栽培的過程。</p>
有個奢遮的姐姐，再加上都堂在後扶持，楊從先見到這一位，都是像現在這般，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堯臣兄你有什麼事，派人來說一聲，我過去商議就是，何必勞動玉趾？”</p>
向宗良是正任團練使，足以被世人稱為太尉。雖然不入三衙，可但作為海軍這一獨立兵種的大將之一，也是實實在在的太尉。他手中掌握著陸戰隊，與北海艦隊大都督楊從先，南海艦隊大都督周世良兩人平起平坐。此三人，即是統掌海軍的三大將，隻是楊從先對向宗良的態度，卻不似同僚，反而夾槍夾棒。</p>
身軀笨重的向宗良，在親兵的攙扶下，越過了棧橋上堆積起來的雜物區。一張胖臉上的肥肉抖著，晃著三重下巴，“好了吧，我每天吃了飯，都會走動走動。前一次在太後麵前見到韓相公，韓相公就是這麼教我，說戶樞不蠹，流水不</p>
腐。彆說，還真管用，這兩個月每天走下來，當真感覺精神旺健不少，就是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笑得猥褻，湊近了過來，“也比過去好轉了許多。”</p>
看到眼前滿是油汗和疙瘩的一張胖臉，楊從先嫌惡的避讓開了一點，笑著道，“韓相公教的？早說啊，改天我也學學，這些年海風吹著，渾身關節都疼，夜裡都睡不安穩。”</p>
向宗良炫耀他背後的靠山，的確，一個太後，一個宰相，有這兩人在，即使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裡。</p>
但楊從先背後也是有宰相的，而且還是首相。在韓岡麵前，還有些舊情分——畢竟是當年討伐交趾時，就在兩位宰相手底下做事了，也不怵向宗良。</p>
不過，向宗良的地位是得到都堂認可的。這就是楊從先與向宗良的區彆。</p>
議政之中，有太後的一位叔父，這是外朝給太後的安全保證。但這一位尊長，年紀已老，行將致仕。向家的下一代中，將會有人繼承他的位置。向宗良已經放棄了，將機會讓給他的兄長，也因此，他得到了掌握軍隊的權力。向宗良的位置，是都堂對太後做出的保證，隻要他不犯下什麼大錯，他就能在現在這個位置，或者更高的位置上，長久的做下去。</p>
楊從先不會與向宗良鬨得勢不兩立，否則最後的結果隻會是兩人同時被調任。可正是因為向宗良的身份特殊，不論是考慮到自身的安穩，還是對向宗良本人的厭惡，楊從先都不會跟太後的這位兄長多拉交情。</p>
向宗良則仿佛聽不出楊從先話語中的冷淡，反更親熱的湊近了，“俗話說對症下藥。韓相公開的藥方，隻是給我治胖病的。”他拍拍自己仿佛懷胎九月的肚子，哈哈笑了幾聲，“以希文兄你的身份，就從京裡請個禦醫來，也沒什麼。如果希文兄擔心人言，那我寫封信，請太後派個禦醫過來給我治病，順道給希文兄你把一把脈。”</p>
‘我怕個鳥？！’楊從先心中勃然大怒，‘怕人以老病趕走，我還沒落到那分田地。’</p>
隻是他看著向宗良臉上憨態可掬的笑容，隨即將怒氣悄然掩飾起來，用同樣的笑容回應著，“多謝堯臣兄你顧念，不過這是老毛病了，請過的醫生也不少。去年上京，更是請過太醫局裡的禦醫診斷過。”他反手捶了捶肩膀，“這毛病，就像機器用久了，自然壞的，沒辦法治。機器能換零件，這人可換不得。”</p>
“這可說不準。”向宗良搖頭晃腦，“過去能用金針紮兩下就算大治了，現在都能幫人開膛破肚再活蹦亂跳的縫起來，誰知道再過些年，是不是能幫人換了五臟六腑，讓人多活些年月。”</p>
“真的能換，換什麼五臟六腑。”楊從先拍拍脖子，“換個身子不就最省事？”</p>
向宗良一愣，跟著哈哈大笑，“還是希文兄你老道！肯定是要換個年輕精壯的！”</p>
楊從先陪著笑了一陣，心中卻越發不耐。</p>
海軍就是章相公的自留地，這是韓相公默認的。與其說向宗良是韓相公安插在海軍裡的棋子，還不如說是用來給海軍扯後腿的。</p>
楊從先對此也多有怨艾，那位相公死攬著神機營和鐵道兵不放手，卻把這頭豬送到海軍裡邊來添亂。</p>
但韓岡做事從來不過分。海軍陸戰隊，如此不合古意，又非嘉名，不過是隨口而來，還安排了向宗良來帶。要說宰相對他有多放在心上，也要人信！</p>
說來說去，不過四千出頭的人馬，將將海軍總兵力的一成。論訓練，遠不及水兵，論火力，任何一支分艦隊都能將之碾碎。真要登陸作戰，從船上下調水兵也就夠了。如果要攻登州對岸的那座蘇州港【大連】，難道還能派這四千人上場，這是給北虜送人頭的吧？</p>
“希文兄。”笑過一陣，向宗良仰頭望著青州號仿佛城牆一樣的船舷，問，“這青州號還要修上幾日？”</p>
“還要六天。”</p>
向宗良做作的歎了一聲，“這麼久啊。”</p>
“怎麼了？”楊從先問。</p>
“我看青州號的人，這幾日把港外的窯子都逛遍了。還在人家酒店裡打了好幾場架。可把徐讚累的，天天領著人來回奔波滅火。”</p>
徐讚是港中都監，專一負責登州軍港的內外安靖，還包括港外十裡內的治安。從位置和麵積上，徐讚所管轄的區域，已經相當於一個縣。</p>
但縣上麵隻有州府軍，而徐讚頭頂上，卻是一溜軍中高官，還一個個都有戰事經驗。他帶著人去負責治安，不給打出來，已經是出門前先了燒高香了，尋常誰會理會他？更不會嚴加處置，誰知道打架的背後都站著誰。</p>
而那些將校也不給下麵的人添麻煩，更不想驚動到大都督，打了那麼幾場架，現在也隻有向宗良一個彆有用心過來通報。</p>
關於青州號打架的事，楊從先早就知道了，但沒苦主告上門來，他就當不不知道。現在聽到向宗良說，卻頓時就翻了臉，“這群混賬東西，喝了點貓尿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朝廷剛剛給了賞，就鬨出事來，這是要給誰難看？！來人，速去將付德昌給我叫過來。”</p>
“希文兄，息怒，息怒。”向宗良連忙道，“哪戶</p>
人家過日子不磕磕碰碰的？但出了門還是一家人。照我看，兩邊都是精壯漢子，閒下來摔摔打打也尋常，過兩天，踢場球、喝頓酒也就了事了。”</p>
楊從先猶在喘著粗氣，“那些混賬東西，再不敲打一下就翻天了！”</p>
向宗良幫著青州號回護：“青州號的將士，打得遼狗躲在洞裡不敢露頭，真要有什麼紛爭，就是我也不會護著陸戰隊的那些混小子，有功誇功，沒功，那就牆角蹲著。”</p>
楊從先喝道，“誰管他有功無功，犯了事就輕饒不得！”</p>
“還是有功的好。說實話，會打架也是兩邊都閒得慌。青州號那是已經立下殊勳，一時閒下來休息罷了。但陸戰隊卻是無用武之地，閒著就真的是閒著了，但他們朝廷糧餉沒臉白拿，也是想立功報國的。”</p>
向宗良把話題兜兜轉轉，終於是給兜過來了，他小心翼翼的瞅著楊從先，楊從先的表情則從臉上退得一乾二淨，仿佛沒聽懂，“堯臣兄的意思是？”</p>
向宗良不兜圈子了，單刀直入，“希文兄，聽說你回來後就上表朝廷，請發兵日本，斷北虜財源？”</p>
楊從先臉色瞬息間變了一個樣，這是出內鬼了？尚幸他很快反應過來，“確有此事。圍定日本，封鎖海道，尋機上岸侵攻。北虜能做，我們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p>
向宗良連連點頭，“對，而且日本終歸是比滄州好對付。”</p>
日本比滄州容易解決，至少在海軍的眼裡，就是這樣的。楊從先也不否認。</p>
遼人如今換了戰術，天天遣人乘海舟泛波滄州，登岸劫掠。楊從先則沒打算去管。就憑滄州海岸的水文，楊從先就不敢派戰艦過去。免得擱淺在潛灘上，乾望著遼人的小舟登陸不說，說不定就出不來了。</p>
那種隔著岸邊兩裡外，就能把船給擱淺的地方，楊從先在他的艦隊裡麵，找不到合適的船進去。全都是吃水極深的大型艦船，適合灘多水淺的，隻有老式的平底沙船，可惜在講究遠洋航行的海軍中，找不到這種類型。</p>
可能蒸汽引水船還能在那邊跑一跑，不過正是因為用了蒸汽機驅動，楊從先也不能，萬一在海上發生故障呢，要是被遼人趁機奪了去，多少懲罰都抵不過罪名的。</p>
楊從先默認，向宗良低聲問道，“相公可有回話？”</p>
“還沒有。”楊從先偏過頭，打量著向宗良，“堯臣兄意欲如何？”</p>
向宗良表露來意，“希文兄如攻日本，小弟願附驥尾。”</p>
……</p>
同一個時間，不同的地點。</p>
韓岡聽到章惇的話，問道，“子厚兄欲取日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