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看不見(2 / 2)

地上沒有被抹掉的凹槽實在不淺,從樹枝斷裂的範圍看,應當拖拽的是個又大又重的東西。難道他的船,不久前失竊了?

可若是對方想要的是船,此處無人看守,找到了便是得手了,隻管連人帶船溜之大吉便是,何故要抹掉痕跡多此一舉?這樣迅速環顧下來,驚覺可能有詐。

薑奉齡瞬間警覺起來,第一時間把薑蔚郅和薑蔚琬兩個孩子往樹林裏藏。薑賀觀夫婦見他表情不對,動作又如此反常,想來是出事了,都換了一副表情。兩個孩子也是有眼色的,老實趴下躲在林子裏不出聲。

現在他們有兩條路,一是繼續向前走,確定船是否還在,畢竟這是他們出逃的唯一機會,正所謂不見黃河不落淚,沒有親眼看見船失竊,怎能輕易放棄。二是打道回府,老老實實地在廣陵受人迫害。

他們選了第一條。

何如花把兩個孩子按在林子地下,捧了幾把樹枝落葉蓋上。三個大人保持謹慎,繼續往前探著。走了一截,在最前麵的薑奉齡遠遠看見了船的一角。方才突然的慌亂之中沒有考慮到,現在想想,難道看到了船,就能逃得了嗎?若是沒看見,說明對方想要的隻是船,若是看見了,那對方想要的是什麽呢?總不至於在這世道,偷了船,用完還好心的還回來。

三人眼色互相快速地交流了一圈,便齊齊折返。

但不等他們逃出生天,士兵便從林子裏出來,將他們三個包圍起來。在薑奉齡看到船體的時候,眼尖的士兵也在同一時間看到了他。士兵們早聽見林子裏有動靜,但他們不是什麽寧願錯殺不肯放過或者打草驚蛇之輩,說不定是哪個倒黴鬼誤入,今晚明確靠近這艘船的,才是他們的抓捕對象。

顯然,薑家這三個人,他們沒有抓錯。與此同時,被押著的成俍鬆了一口氣。

“完顏王令,商賈私自偷渡者,殺!”

尤其像薑家這樣的大商賈,能為人所用便是寶,若冥頑不靈不肯為人所用,便不必留著了。殺了他們正好為完顏王立威,以儆效尤。巡查兵回去,也是立功一件,他們自然不會放過殺死別人,自己立功的機會。

那艘船被拉出樹林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薑賀觀,薑奉齡,何如花的屍體被士兵拉走,留著明天天亮示眾,成俍檢舉有功,明日當眾嘉獎。

隱匿在樹林裏的薑蔚郅,死死捂著薑蔚琬的眼睛,他自己,則是將這些畜生的臉記得一清二楚,船體燃燒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即使在深夜也格外清晰,尤其是,站在一旁慶幸劫後餘生的成俍。

成俍不想被抓,隻想自己脫逃,但也沒想過要薑家滅門死絕,沒想到完顏單竟然用典如此之重,這幾個巡查兵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成俍被嚇得不輕,要是薑家人今夜沒出現在這,現在血濺付平河的,就是他了。

良久,付平河邊,人影皆數散去,留下還在燃燒的破船翻騰著滾滾濃煙,和地上不容忽視的血腥味。

薑蔚郅愣愣的還是趴在原地,手掌捂了太久,壓力讓薑蔚琬的眼球有些痛,此時眼冒金星。薑蔚琬難受地歪了一下頭,薑蔚郅才回過神來:父親,母親,姨父,姨母,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

怎麽辦.....怎麽辦....他該怎麽辦啊!

命運的轉折有時是一瞬間的,它根本不會給你時間思考或讓你做準備。薑蔚郅沒機會沉浸在喪親的悲痛裏,也找不到人哭,找不到人發泄,而且他身邊還有一個比他更小的薑蔚琬。現在,隻有他和婉婉兩個人了,不久前他還是個能得長輩庇佑的孩子,現在,他要成為頂梁柱了。

薑蔚郅勉強支撐著打起精神,想起父親和姨父說的,京城,他們要去京城。薑蔚郅趴在地上,動作小幅地轉頭環顧了一圈,確定沒人了才站起身來。囑咐婉婉繼續藏好。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他要去看看那個該死的船還能不能用。

但剛要走出林子,他便停下了腳步,在出口的地方,一大片全是血跡,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那是他至親的血跡,在乍暖還寒的初春裏冒著微弱的熱氣,還沒涼透.....

而眼前還在滾滾燃燒的船,沒有給他時間猶豫。薑蔚郅還是邁出了腿,他眼睛直視前方,努力不去低頭看著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但鞋底每與地麵接觸一次,就是一聲啪嗒黏膩的血水聲,每一步都在提醒他。

到了船邊,高溫烘烤得周邊的血腥味全都揮發出來,將他嚴嚴實實的裹在裏麵,仿佛四麵密不透風的牆壁,他想憋住不要呼吸,不要吸進這些氣味,但不可能,窒息會死。他順著濃煙飄散的方向站到了上風口,扶著還沒有燒著的那部分船體,努力向河裏推。燒過的船輕了一些,但他還是推得很費力。

所幸,因為有暗艙在,船底沒有燒通,入水還能浮起來。薑蔚郅又慌忙站進河裏,揚起河水給船滅火,初春夜裏的河水很涼,澆的薑蔚郅渾身濕透了。當最後一點火星熄滅的時候,薑蔚郅才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惡心,那是彌漫的血腥味和貼在身上的冰涼衣物共同作用,他扶著一部分焦黑的船體吐了起來,嘔吐的穢物落進水裏,又附著在他的小腿上,更惡心了,又是一陣吐....

薑蔚郅提起精神,走回樹林裏,抱起在枯枝爛葉裏發抖的薑蔚琬,從那一大片血跡上再次走過去,踩在上麵,一步一步,上了那艘破船。

還好,婉婉的鞋子是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