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感到徹底絕望,是知道了混沌之地由神明創造的真相,卻找不到破解的辦法。
第二次感到絕望,卻是發現要改變這一切,似乎總繞不過要賠上魔王的性命。
那些失眠的夜裏,他躺在床上閉著眼聽著魔王安靜親昵的呼吸,一邊為世界的真相感到痛苦,一邊因找不到任何出路而迷茫。
他想要解除這詛咒,想要破壞世界的規則,奪走那造物的權柄,然後徹底關上混沌之地,但是不要以魔王的生命為代價。
希爾文在臨死的時候,曾經想過很多。
他是注定活不長的,而魔王在他死後,總免不了會被新王殺死,或是死在之後的聖子手中。
如果日後,新的魔王不像斐爾德,是個殘忍卑劣的家夥,那麽死了就死了。
而如果事情真的走到了他最不希望的那一步,斐爾德的王位沒有更替,而新的聖子殺死了斐爾德……
就在這個時候,七泉池化身的侍衛長找到了他。
“你就快死了。”侍衛長說。
他不置可否,更感興趣的是這位魔王的侍衛長為什麽突然單獨找自己。
“我能幫你死而複生,但是我有條件。”
希爾文抬頭,鋒銳的目光注視著侍衛長。
“隻有厄爾拉體係外的力量才能幫助鏡湖掙脫永恒的束縛。”侍衛長說,“你幫我的弟弟離開,我會讓你吞噬我,獲得避開死亡陰影的力量。”
侍衛長小聲嘀咕,卻又像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這樣……我們家那可憐的陛下也不會再每天以淚洗麵了……”
希爾文同意了交易,他用自己幾乎全部的力量,按照侍衛長的指引施展了秘術,將鏡湖化作了懵懂無知的少年。
他們達成了交換,七泉池化身的侍衛長也將履行自己的許諾。
然而,希爾文卻搖了搖頭。
“我不要你救我。”失去了幾乎全部力量的聖子虛弱地說,“我們換一個條件。”
希爾文的眼睛平靜如幽深湖水,閃爍著微光。
“未來的某一天,如果……魔王有瀕死之日。那麽,我要你救他。”
假如,假如魔王的死去不可避免,那麽他要用這個機會去救他愛上的這個人。
這樣,他才能放心地離開。
侍衛長震動沉默,最後單膝跪地,許下了永不可破的誓言。
他答應了他,會在魔王死前讓魔王吞噬自己的力量,獲得死而複生的能力。
這就是希爾文與侍衛長的約定。
失去力量的聖子過於孱弱,在人界的邊緣,為了徹底毀滅紅皇後,隻能榨乾了自己僅剩的生命。
臨死的時候,他沒有後悔自己做下的選擇。
他用自己短到近乎沒有的殘生,換取了他愛的人在未來活下去的希望。
這是一個拙劣的解,但已經是千瘡百孔的他,能夠找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瀕死的一刻,他顫抖地在日記本上寫下那些文字。
他身上背負的責任讓他不能不寫,可是好在,他終於能夠給他愛的人爭取到更好的結局。
假使未來真的有一位聖子能夠走到他這麽遠,去破除世界的規則,那麽斐爾德也可以活下來了。
希爾文閉上了眼睛。
但是他卻沒想到,這個同樣走出很遠的聖子,會是希爾維亞,仍是……他自己。
就算他曾經同侍衛長做了約定,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親手殺死魔王或是眼睜睜看著魔王在自己麵前死去。
他不可能過自己心裏這一關。
斐爾德輕輕吻了吻他:“希爾,乖,聽我說。”
“我要打破這規則,不僅僅是為了你。”魔王說。
這個想法的火苗誕生於很早很早之前。在他失去父親的時候,他曾經想過,為什麽父親對那個蠢蠢欲動的叔父如此寬容。
父親總是憂愁而心軟,向老師感嘆著身不由己。
他處死宿敵的時候再三猶豫,聽到叛亂平息的消息也難以展開眉頭。
“繼承了魔王之血,就成為了一個符號。”斐爾德說。
他的父親被魔王之血綁架,明明不擅長戰鬥,不喜歡流血,卻每日坐在王座上承受煎熬,時刻等著被另一個強大的魔族殺死。
而他被魔王之血支配,身不由己,明明愛著一個人,心臟裏卻流淌著詛咒愛人的毒藥。
這暴虐的因子同樣潛伏在所有魔族的血液裏,所有年輕的魔族都接受著同樣的暗示長大——他們中最強的那個將會殺死現在的魔王,登上魔王之位。
年少時的他懵懂無知,並不能理解,魔王之血也是一種詛咒,對整個魔族的詛咒。
他們像古老東方的蠱術一樣,從層層屍骨中決出最強的那個,然後去支撐這個世界既定的運轉規則。
魔王之血讓他失去父親又失去愛人,在血海中掙紮著爬出來,又用殺戮去震懾層出不窮的叛逆。
他恨魔王之血。
“這是為了我們共同的自由。”魔王說,“這麽荒謬的規則,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
斐爾德還想說什麽,希爾維亞卻突然抬手扳住了他的下頜。
他撫上魔王的臉,望著他,拍了拍他的側頰,輕輕嘆息。
“閉嘴吧你……”
他不要再聽這個混蛋巧言令色。
說了那麽多借口,沒有一個是他願意聽的。
就在幾天前,斐爾德把他抱在懷裏,告訴他,不要相信命運,也不要認輸,沒有什麽是不可打破的。
幾天後,他就讓他看到這樣滿床的血。
這個混蛋……難道是哄他玩的嗎?
要打破命運,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可這代價如果是斐爾德,那麽他可悲的所愛皆亡的命運,豈不是又重複了?
希爾維亞慢慢地將魔王推起來,然後慢條斯理地屈膝坐在他腰腹上,居高臨下地按住了魔王的肩。
他清冽的眼神寫著命令,顫抖的睫毛卻氤氳著濃烈的感情。
“你答應我一件事。”希爾維亞說,“你不會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盯著魔王,一個詞一個詞清晰地說:“否則,我會活著,但是永恒受烈焰焚身之苦,萬劍穿身之苦,骨肉寸裂之苦……唔!”
魔王猛然起身,用親吻打斷了他,希爾維亞卻不依不饒,一巴掌不輕不重地甩在他臉上,拉開了距離。
他喘息著繼續說下去。
“我會像雪一樣,不,我會比他更甚!沒有人會來救我,沒有人原諒我,沒有人幫我得解脫。我會比死去痛苦一萬倍……”
他握住魔王不依不饒要來按住他的手腕,說完了這賭咒。
“我將承受永無止儘的折磨。”
“你聽到了嗎?”
斐爾德渾身顫抖,瞳孔裏升起黑色的風暴,急迫地去握希爾維亞的指尖。
“不可能……你不要再說,你不許這樣……”
“那你就滾!我去找克裏斯,我和他睡覺,就在你麵前睡。”希爾維亞冷冷地說,“往後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斐爾德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過來親吻他,像一隻絕望而暴躁的大貓。
他們僵持了一會兒,希爾維亞突然安靜下來,像是任由這隻大貓把自己按在了鋒利的趾爪下。
斐爾德也就不再動作,同樣靜靜地看著他。
他們不再說話,目光裏卻訴說了一切。
希爾維亞抬手撫上了魔王的頭發,突然在斐爾德的額心印下了一個吻。
魔王愣住了,詫異的眼神像冬日驟然裂開的冰麵。
而希爾維亞的聲音在這充滿血腥氣的空間低低回旋,就像是寒冬未去時候,第一縷仍夾雜著冰礫的春風。
“我不相信再沒有別的辦法。”他說,“要破除世界規則,除了聖子殺了魔王,或是魔王自殺,一定還有別的……”
“我們一定有第三條路。”魔王聽到他的神明在他耳畔輕輕地說。
這聲音落在魔王的耳中,如此篤定、堅韌,不容置疑。
就像是在描述兩百年前和過去十幾年間,聖子戰無不勝的偉大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