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
希爾維亞站在從上方瀉落而下的牆灰中。
微弱的光落下在他發頂, 他站在那裏,麵容完全被發絲下的陰影掩住。
空蕩的空間正中, 簡陋的眠床上,臥著一個一動不動的背影。
即使在這樣巨大的動靜下,他的安眠都沒有被驚擾。
希爾維亞腳踩著血泊走過去,每一步都難以控製地發著細密的抖。
一具身體……可以淌出這麽多的血嗎?
他走過去,僵硬地跌在床沿。
巨大的恐慌快要掠奪過他所有思考的能力,他低頭, 顫抖著去撥覆蓋在那張蒼白臉龐上的黑發,卻抖到幾次都沒能撥開。
終於掀開浸透了血的發,他看到斐爾德染血的麵龐。他神色安靜,像是睡著了一樣。
然而, 魔王不是睡著了——他的心口插著一柄貫穿了心臟的利刃,血肉猙獰外翻, 溢出半乾涸的濃稠鮮血。
看到那傷口的瞬間, 希爾維亞差點栽倒在床邊。
四周的血跡映在他餘光裏,仿佛在扭曲著流動,他眼前眩暈, 像是又要陷入幻像之中。
他掐著自己的手臂, 俯身貼著魔王冰冷到沒有一絲溫度的身體,低啞地叫他:“斐爾德……”
“斐爾德。斐爾德。斐爾德……”
他機械地叫著, 溢出鐵鏽味的喉嚨擠壓出破碎的聲音, 到最後幾乎帶上了哭腔。
一串眼淚滴在了魔王的頸側。
也許是那淚水的溫度滾燙到灼人,斐爾德的眼睫輕輕顫了顫。
希爾維亞眼裏已經一片模糊,並沒有注意到, 直到斐爾德艱難地用手指觸了觸他的指尖。
他猛然撐起身,看向了躺在床上艱難睜開眼的魔王。
剛從沉眠中蘇醒過來的魔王連動一動手指都極為艱難, 然而那雙眼睛能寫出世間的一切感情。
他深深地注視著半趴在自己懷裏的人類,意外和心疼占據了那雙深淵般的眼眸。
斐爾德溫柔地看著他,像是安撫,像是眷戀。
希爾維亞仰起頭,淚水急急地滾落,終於吐出了一口擠在胸口的氣息。
他低頭,看著這個混蛋,咬著牙,“啪”地一下拍在魔王的側臉。
然而,那一下沾上肌膚的瞬間,卻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最終變成一個停在頰側的撫摸。
魔王仍沒有恢複力氣,甚至說不出話,他的眼神一刻也不離開希爾維亞濕潤的眼眸,心疼到眼眶微微發紅。
希爾維亞咬著唇,低頭攥住了這個混蛋的衣領,仍然覺得心臟酸麻得難以忍受。
“斐爾德……你到底要做什麽……你到底在做什麽!”
他突然也明白了,為什麽前幾日,無論他怎麽主動陷於陷阱或是吃苦頭,魔王都不現身。
斐爾德那時候恐怕也和現在一樣,躺在血泊中,連動一動都無法做到。
這個混蛋。
魔王的身體一點一點恢複溫度,雖然仍然虛弱,但漸漸恢複了支配軀體的能力。
“希爾……”他低啞地說,艱難地抬起手,摸了摸希爾維亞散在床邊的長發。
“我沒事,乖。”
他看著希爾維亞的眼睛:“我是魔王啊……哪裏有那麽容易死掉,乖。”
希爾維亞突然緊緊抱住了他。
魔王的身體微微一震。
在滿地的血泊中,他們無聲而長久地緊密抱著,幾乎要融進彼此的身體。
斐爾德突然不敢說話了,希爾維亞有幾次這麽主動?
然而下一瞬間,他睜大了眼睛,被更大的驚愕轟碎了理智。
他的愛人低頭,吻上了他的唇。
血的味道在房間裏、在唇齒間、在思緒裏瘋狂地絞纏和發散。
這是一個痛苦卻瘋狂的吻,纏吻上的一瞬間兩個人都忍不住閉上了眼,循著本能狂熱地汲取著對方的氣息,像是再也沒有明天。
他們的確可能不再有明天。
瘋狂的吻漸漸變得柔緩纏綿,安撫的意味更甚,最後,他們輕輕分開,希爾維亞抬起身,靜靜地注視著斐爾德。
那雙一直清冽如劍的眼眸,此刻卻霧蒙蒙地籠罩著看不清的情愫,像是在森林裏,撥開樹藤與荊棘叢看到的一汪湖泊,浸滿了帶著痛楚的溫柔。
“好吧,我不問你在做什麽了……”希爾維亞突然輕輕地說,“反正你不會告訴我,你什麽也不說。”
他直起身,慢慢地將自己淩亂的頭發撥到身後。
“但是你要答應我。”他低啞地說,“如果你……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麽我到死也不會原諒你。”
“你聽到了嗎?”
他靜靜地看著斐爾德,眼神裏沒有責怪和逼迫,但是卻讓另一個人覺得渾身被纏住收緊,幾乎不能呼吸。
他是差點真的信了。
他差點以為,那具陷入沉眠的身體會永遠在這床上閉著眼睛,再也醒不過來。
這恐慌的來源有理有據。
他已經知道了,在他以希爾維亞的身份重新出現在人間的時候,斐爾德就下定了決心,要打破這世界的規則,破除他身上的詛咒。
除了讓聖子殺了魔王,還有什麽打破規則的辦法?
——魔王自殺。
這樣的話,新魔王與老魔王的交替將會無從進行,魔王之血會湮滅在世間,魔王對聖子的詛咒從此將再無憑依。
這個答案非常簡單,但幾乎沒有人想到過,沒有人覺得,一個已經站在魔界繁體掌握至高權力的魔族,會自己殺死自己。
那可是魔族,魔族怎麽會做出這樣愚蠢的犧牲?這根本不符合魔族的天性。
可是魔王是那個在兩百年前親手將骨筆交給他的人。
希爾維亞清楚,他就要死了。他越是死期將至,魔王就越可能殺死自己換取他活下去。
但是他不接受。
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
“斐爾德,我必須要告訴你。”他捧著魔王的臉,低聲說,“我從來沒有在日記上寫過,要後來者去殺死魔王。”
魔王的眼瞳裏神色微微一蕩,溢出一絲驚異。
“那本日記被人篡改過。你明白嗎?”
魔王的神色越來越危險,他竟然強撐著直起身,希爾維亞皺著眉看著匕首在他血肉中滑動,想要按住他讓他別動。
魔王卻喘息著把希爾維亞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匕首柄上,握著他的手,發力將匕首一寸寸拔了出來。
“你……”這個人對自己的身體怎麽如此粗魯。
希爾維亞皺著眉,魔王卻繼而支起身,猛地抱住了他,從傷口溢出來的血全流淌在他們之間。
魔王的身體慢慢恢複,傷口在愈合,溫度一點點回升。
“你……”
斐爾德猛然將他按在床上,換了位置,放肆而狂野地再次去親吻他。
他在不得喘息的間隙,聽到斐爾德說:“什麽時候?”
他腦海眩暈,不知道什麽意思,斐爾德又問他:“你來魔界可是帶著聖劍的……什麽時候放棄殺我的?”
希爾維亞被他攬著背一寸寸用力撫摸:“……對希爾文來說,是看到你的第一眼,魔王陛下。”
斐爾德的動作驟然停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懷裏的人,顫抖地去摸他的頭發。
他停下了,希爾維亞卻抱緊了他,伸手在他正在愈合的傷口邊輕輕劃過,施展著恢複魔法。
那感覺癢酥酥而暖融融的。
“我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人。”希爾維亞說,“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這軀體裏裝著一個什麽樣的靈魂。”
那個靈魂澄淨而孤獨,與殘忍暴虐相差甚遠,更不會是罪惡與詛咒滋生的搖籃,與他在人界見到的那些凶狠嗜血的魔族完全不同。
是和他一般無二的靈魂,是讓他動搖的靈魂,是讓他想去用更多的耐心看清真實的靈魂。
“斐爾德,所以我看懂了你之後,不會再用你的生命為代價,去得到我想要的。”
希爾維亞的聲音微微哽咽:“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