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離

他們靜謐地緊緊擁在一起很久很久。

聖水造成的創傷不是能迅速恢複的, 魔王頂著遍身類似燒傷的傷痕，一聲也不吭。

希爾維亞無法想象那會有多疼。

希爾文似乎也有所動容, 他數次張口，最終複雜地說：“這可是聖水……”

魔王沒有說話。

“你不怕……被聖水燒死嗎？”

魔王低低地說：“我沒有死。”

不是不會死，是……沒有死。

毫無疑問，希爾文明白這其中的區別。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誰也沒有繼續說話。

過了一會兒，魔王顫抖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在他的頭頂。

“為什麽……”

為什麽……明明越過了所謂命運劃下的死線, 卻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

如果聖水沒有洗掉侵蝕，而是像對任何普通的魔族那樣把他燒成灰燼……

這樣的念頭即使掠過一瞬，整顆心臟都痛得皺縮成一團。

希爾文垂下指尖，低著眼睫沒有看魔王。

魔王靜靜地等著, 不知道這個人類會不會給他一個答案，會給他怎樣的答案。

希爾文的語音竟然有些顫抖：“魔王陛下。”

“嗯。”魔王輕聲應。

希爾文抬頭看他, 淺色的眼眸閃爍著微光。

“你的生命如此漫長, 這麽多年裏，你一定有過什麽東西，讓你覺得比生命還要重要, 對嗎？”

魔王抬眼, 沉沉的目光籠罩向他，那眼神裏的意味是清晰的。

他的愛人, 毫無疑問是他漫長生命裏最重要的之一。

然而希爾文搖了搖頭：“不……我說的那種東西, 也比某個人更加重要。”

希爾文沒有直白地說出來，希爾維亞卻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

縱使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愛人，也仍會有東西比愛情更加重要。

何況, 希爾文真的愛過魔王嗎？

誰也不知道。

魔王仍舊定定地凝視著希爾文，沒有接話。

希爾文的眼神如絲綢般寸寸軟化下來：“我向你說這些……是覺得你會明白我。”

“你一定有這樣的東西。”希爾文說, “不然，你為什麽付出那麽慘烈的代價，也要得到王位呢？”

“……”

希爾維亞心想，他是為了拿回本屬於他父親的尊嚴和榮耀。

斐爾德從來都不醉心權勢，他為的是另外的東西。

魔王緊皺著眉頭看著希爾文，輕聲說：“不。”

希爾文微微挑眉，似乎是沒有想到魔王會反駁自己。

魔王緩緩地搖頭。

他看著希爾文的眼睛，他的眼神堅定如水晶，掩藏著下麵綿綿不絕的隱痛。

“我會活很多很多年，直到我自己都厭煩的那天。”魔王說，“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世界會變亂，權勢會轉移，你們人類的那個神殿，也未必會一直佇立在大地上。”

希爾文睫毛輕輕顫了顫。

魔王說著，語調都有些不穩了：“所以我在乎的一直都隻是有限的幾個人。”

這是真正的剖心之語。

魔王的眼神幽暗卻執著，看得希爾維亞心裏一跳。

“我不會讓任何東西從我身邊奪走你，絕無可能。”

“……”

希爾維亞不知道希爾文有沒有被震動，在胸腔內，那顆仿若屬於他自己的心臟，在沉重地發出瀕死的搏動聲。

他突然感到有些難過。

在直麵死亡的這一刻，魔王終於發出了叩問，他問這個人，能不能為了自己留下來。

希爾文的回答無奈卻決絕：不會。

這兩個從來不會輕易對外吐露想法的人，在這一刻，難得地向對方剖開了一絲真實的心。

但是在這條路上，他們卻終究無法並肩而行。

往事已成歷史，已經發生的事不會有任何變化——

希爾文會為了他自己的執著付出生命，而魔王注定失去這個此時此刻在他懷裏的人，然後沉淪兩百年。

不能達成一致的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魔王仿佛不願意放棄，依然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

一天一夜悄然過去。

懷表突然嗒了一下。

這一聲非常輕微，落在有心人的耳裏，卻宛如巨石落入湖心般，掀起巨浪。

希爾文的反應倒是很小，他的睫毛輕輕顫了顫，低下了頭。

魔王卻渾身都發起了抖，他僵硬地撲過去，打開落在一邊的懷表。

上麵的倒計時又跳過了一位，從3變成了愈發刺眼的2。

空氣令人窒息。

很顯然，隻有在被轉化成半血的時候，生命的倒計時才會停下來，死神才會被擋在咫尺之外，希爾文才能活下去。

一旦恢複成原本模樣，他僅剩的3天生命就會繼續燃燒。

不，現在隻剩下2天了。

這剩下的2天就像一層薄薄的蠟，略微一燎，就會徹底化為灰燼，再也沒有挽留的機會。

魔王想也不想，從懷裏取出一個水晶管，裏麵晃動著黑色的魔王之血。

他打開水晶管，將那散發著血腥氣的液體握在手裏，急迫地盯著希爾文的眼睛。

魔王死死捏著那枚水晶管，唇畔溢出低聲下氣的氣音。

“……我請求你。”

回應他的是沉默，希爾文垂眸看了一眼那管從魔王心臟處取出來的魔血，輕聲卻堅決地說：“不。”

希爾維亞已經不忍心繼續聽下去了。

他在心裏叩問自己。

他和希爾文的處境何其相似，被相同的魔王之血暫時停止了生命的倒計時。

但是如果，有一天需要他燃燒生命來做成某件必須去做的事……

他是否會做出和希爾文相同的選擇？

而魔王又會如何反應？

他不知道。

雖然他的時間不像希爾文那樣緊迫逼人，還剩下好幾個月的日子，但是他既然選擇了不再魔化，這些時間也是過得很快的。

心裏的亂麻緩慢地生長，探出毛茸茸的刺尖，參差地刮蹭著他的血肉。

魔王最終還是牢牢地束縛了懷裏的人，把那一管魔血強行灌了下去。

希爾文顫抖著閉上眼睛，重新魔化的他蒼白得像是一具屍體。

故事緩慢地走向既定的結局。

希爾文似乎是完全放棄了活著的念頭，他甚至不再點起身上僅剩的那枚傳遞人界消息的符咒，完全不理外界的事情了。

看起來，他簡直是萬念俱灰默默等死。

但是同時，他又執著地逼迫魔王，每幾天都必須讓他恢複成原本模樣，一個小時。

魔王不能不同意——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希爾文自殺還是能做到的，除非魔王真的不給他任何一根頭發絲的自由。

他不可能千百年地這麽做，那樣他得到的無異於一具木偶，或者屍骸。

然而，2天，也不過是區區48個小時。

這樣耗下去，和慢性死亡又有什麽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