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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止

在身體的劇痛中, 希爾維亞的意識反而更清醒。

他在想過去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那隻魔蛇咬了希爾文,將毒液灌入他的身體, 他陷入無法思考的昏沉,隨後被魔王發現。

魔王……給希爾文灌入了魔血。

誰的魔血?

毫無疑問。

他為什麽這麽做?

希爾文睜開眼睛慢慢清醒了過來,入目是被壓在身下的純黑長發。

兩隻手臂從後麵將他環在懷裏,一起蜷縮在這狹窄幽暗的眠床上。

他眼神有些微怔,微微抬起頭,撥弄了一下那一把漆黑的長發。

——他還以為自己壓住了魔王的長發。

然而從自己頭上傳來的拉扯感讓他的動作驟然凝固。

他定住了。

魔王應當是一直就沒有睡過去, 他展臂,輕柔而堅決地將他攬回了懷裏。

希爾文身體僵硬,完全沒有反抗。

他像是在感知著什麽,隨後, 就好像發現了什麽難以承受的事情,突然開始劇烈地發抖, 死死地咬住了唇。

他回身盯著魔王, 魔王暗色的瞳孔裏映出他張皇的表情。

希爾維亞發誓,在這十年裏,希爾文從來沒有這麽恐懼過。

被抓進王宮地牢的時候沒有, 在戰鬥中深陷危險的時候沒有, 連麵臨死亡的時候都沒有。

魔王俯身牢牢地把他抱在懷裏。

“聽我說……”他極輕的聲音剛吐出一半,就被希爾文強行打斷。

“閉嘴……”

他的聲音竟然在微微發顫。

魔王沉默了好一會兒, 才繼續說:“你應當知道, 有一種魔族,並非是天生,而是……”

“魔王之血。”希爾文再次打斷他, “你給我灌了魔王之血。”

魔王靜了一下。

很顯然,不需要更詳細的解釋了, 希爾文用這麽短的時間判斷出了發生了什麽,他知道半血是怎麽回事。

而他猜的也沒有錯,除了魔王之血,魔王絕對不會允許他用別人的血來轉化。

在這靜默中,希爾維亞卻又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當初他在邊境被斐爾德捉住轉化成半血,雖然也很難接受,但是更多的是低落痛苦,並沒有像希爾文這樣陷入幾乎失措的恐慌。

希爾文已經在魔界待了十年,還和魔王做了那麽多過火的事情,他對墮落成半血的抗拒不應該這麽強烈。

他為什麽會這麽恐懼?

過了很久,希爾文身上的顫抖漸漸停下來。

“是的。”魔王終於垂下眼,承認了。

魔王沒有解釋自己是為了洗掉他體內的蛇毒,所有的解釋都沒有任何意義。

希爾文低下頭,烏黑的長發垂下來,蜿蜒地落在床鋪上,漆黑得仿佛魔界最深濃的暗夜。

寫明了再也無法回轉的墮落和汙痕。

而在此之前,那頭淺金色的長發,明麗得即使在最幽暗的地牢,都宛如晨曦破開昏沉長夜。

他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抬手,一枚懷表出現在他手上,他將懷表打開,倒計時顯示在3。

莫名地,希爾維亞覺得這個極其短暫的倒計時好像讓希爾文鬆了一口氣。

他竟然如此期待自己的死亡嗎?

魔王同樣垂眼盯著那枚懷表上的數字,沉默著不說話。

突然,熟悉的灼痛從血管深處呼嘯而至,開始沿著身體流淌蔓延。

希爾文握著懷表的手突然用力,連手臂上都繃起血管的痕跡。

他咬著牙,渾身緊繃地溢出一絲悶哼。

這種感覺希爾維亞清楚極了,是魔血的侵蝕開始發作了。

第一次的侵蝕會無比劇烈,就像從身體內部每一絲縫隙裏燃起火焰,燒得靈魂都劈啪作響。

他會化為焦炭,炭粉又被水衝刷,在傷口生出嫩芽,又被重新烤焦。

每一寸血管裏流淌的,都是沸騰的劇毒。

希爾文閉著眼,硬生生地捱。

希爾維亞記得,第一次侵蝕發作的時候,他熬了三天三夜。

希爾文的時間不會比他更短。

可能是因為不是第一次遭受這些了,希爾維亞的精神在分享希爾文痛苦感知的同時,還能分出一絲來關注魔王。

他覺得,魔王的心都要碎了。

這個人類伏在他的懷裏,氣息微弱渾身濕透,已經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宛如快要死掉。

他蒼白無力的手就搭在他身邊,上麵仍然纏繞著金屬的鎖鏈。

魔王什麽都做不了,隻能更緊地抱著他,絕望地等待。

希爾維亞越發覺得不解。

既然轉化希爾文是因蛇毒而迫不得已,魔王也親眼看到了希爾文身體和精神上多麽痛苦,為什麽到了兩百年後,斐爾德還要轉化他呢。

就為了讓這個玩偶和兩百年前的那個人更相似嗎?

可這難道不會喚起魔王心裏更深的痛苦嗎?

每次看到他與此時希爾文一致無二的漆黑長發,難道魔王不會痛如棰心刺骨嗎?

侵蝕的痛苦一點一點熬過去。

這漫長的時間仿佛沒有儘頭,在整整一天一夜過去後,魔王低頭,突然微微愣住了。

他僵持了一會兒,突然顫抖著撲過去,拿起了什麽。

他的情緒劇烈地起伏著,險些握不住那件東西,那東西掉下手心,金屬的鏈子簌簌一響,被魔王迅速勾住重新握住。

希爾維亞一愣,聽出了這是那一枚懷表。

懷表……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恍如閃電劈開漆黑夜空。

侵蝕漸漸結束。

某個生命最後的三天的時間,顯得無儘漫長又轉瞬即逝。

魔王輕輕地吻希爾文沾滿冷汗的眼睫,撫摸著他的頭發讓他睜開眼睛。

他的狀態極度平靜,就好像忘記了,此時此刻就是希爾文被神殿預言的死期。

哢噠一聲輕響,他將懷表打開,放在了希爾文的眼前。

希爾文緩慢眨著的睫毛突然頓住了,渙散的瞳孔微微聚焦。

那精致而充滿歲月劃痕的表盤一如往初。

而上麵的倒計時則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停在了刻度3。

就好像,永遠都不會繼續前進一步。

在魔界深處這漆黑不為人知的角落,在這寂靜冰冷的床上,神殿數千年的從不出錯的預言轟然破碎,如煙消散。

終於,有一位聖子,活過了他命中注定的死期。

希爾文沒有激烈的反應,他似乎也無力給出更多的反應,有些懵然地看著表盤。

希爾維亞卻徹底呆住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懷表停止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