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被轉化成為半血後,渾渾噩噩地在斐爾德的臥室裏醒來,他的表就停下了走動,再也沒有往前過一天。
他一直認為,是這件流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物件突然壞掉了。
懷表壞了,他的死期仍然會如期而至,並不受影響。
可是如今,他看到,在兩百年前,希爾文的懷表也曾經停在某一個刻度,不再往前。
他的靈魂都開始發抖。
難道……?
這懷表與他的生命真的是同步的!
懷表停止前下,就是他生命的倒計時不再計數。
虛空中一隻無形的手,把那個朝著他一步步堅決走來的死神擋下了。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他和希爾文身上發生的最重合一致的事情就是……轉化。
他們都喝下了魔王之血,被轉化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半血。
他曾以為,自己漆黑的長發和眼眸是抹不掉的恥辱和墮落,時刻提醒著他自己選擇了怎樣一條艱難的犧牲之路。
然而他卻發現,事實似乎和他一直的認知有著微妙的出入。
如果是這樣……
那斐爾德從一開始就知道他身上的詛咒……他用魔王之血轉化了他,停止了他生命的倒計時……
怎麽會這樣呢?
驟然發現自己生命延長的感覺,就像身體微微一輕,被解開了些許勒緊脖頸的魚線。
他的靈魂稍鬆桎梏,向上漂浮,但又浮向更無邊的混亂和微茫。
希爾文似乎同他一樣,陷入了震驚和茫然,他一動不動,卻好像也沒有任何喜悅。
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眼底的光一寸寸溫和沉靜下來,然後突然傾身,慢慢地貼進魔王的懷裏。
魔王不可思議地輕輕一抖,指尖僵硬地摟著他,低頭看他。
希爾文輕輕抬手觸摸魔王的心口,低低地問:“疼嗎?”
魔王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皺眉低頭俯近:“你說什麽?“
希爾文抬眼看他,漆黑的眼瞳裏眼波流轉。
魔王捏住他的下巴,似乎是無奈極了。
連希爾維亞都能猜到魔王在無奈什麽。希爾文問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好笑了。
是他親手把利刃插進了魔王的心口,又以痛苦寸寸磨礪魔王的心臟。
而魔王又能回答什麽呢?希爾維亞深深地了解斐爾德,對他來說,所有的疼痛都比不上失去麵前這個人來得狠烈而綿長。
可是他不會這麽對希爾文說,他一個字也不會說。
他深吸一口氣,把這個人類抱進懷裏,下頜擱在希爾文細瘦的肩頸旁。
希爾文聲音很輕:“從今天起,我就是魔族了對嗎?”
魔王沒有回答。
“也好。”希爾文低低笑了一聲。
他仰頭,慢慢地親吻魔王的唇角,然後緩緩地挪動貼在一起,吐吸交融。
他渾身還是濕的,呼吸脆弱而破碎,連魔王都不敢用力,隻能深深地看著這個近在咫尺的人類。
“我想吃點東西了。”希爾文說。
“想吃什麽?”魔王低聲問。
希爾文不回答,好像有點茫然,魔王無奈地抱起他坐到桌前。
魔法烹飪起來完全不費力氣,一桌菜肴頃刻就能完成。
然而魔王拿起銀匙,希爾文卻搖搖頭。
希爾文不再看那一桌的食物,隻是看向魔王: “聽說,魔族的集市上有一種幻術糖果,能讓人回到沒有任何遺憾的美好時間。”
魔王看著他。
希爾文輕輕一笑:“我想吃那個。”
魔王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低聲問:“為什麽想吃那個?”
希爾文靠在他懷裏,深色略微有些悵然:“往後……可就要作為魔族活下去了。”
他仰頭,又一次輕輕地主動去吻魔王,是一個全心依賴的姿態。
想要回憶一下當初在陽光下的時光,這沒什麽奇怪的。
魔王有些心疼地低頭,深深地吻他,呼吸急促地交纏。
他心痛極了,知道這將是他的愛人永遠不可彌補的遺憾。
因此,他必然會滿足。
希爾維亞卻覺得不對勁。
表麵上看起來,希爾文因為越過死線,對魔王態度有所軟化,回到了他們曾經溫情相對的時候。
但是此時此刻,他待在這具軀殼裏,卻感知到希爾文異常平靜死寂的心跳。
那心跳是如此緩慢和冷寂,哪怕在親吻和微笑的時候,都沒有半分波動。
這和希爾文的態度是矛盾的。
魔王沒有發覺這一點,他起身離開兩步,但是仍有猶豫。
他張口準備叫侍衛長,讓他去集市購買糖果,然而就在同一時間,他的心臟突然若有所感,緊緊地揪在了一起。
他回頭,然後睜大了眼睛。
“不————”
時間仿佛在瞬息停止,尖銳如刀鋒,宛如能撕裂開魔王絕望的視線,讓他痛不可遏。
是什麽潑濺開來?晶瑩剔透美麗異常,卻要帶來一場淋漓儘致的死亡?
空空如也的聖水瓶滾落在地上,這還是魔王親自交到希爾文手中的。而此刻,剛剛魔化的希爾文將它全部潑在了自己身上。
他已經不再是人類,這麽做的下場隻有一個。
死亡。
慘烈的死亡。
可他眼神平靜,像是在做平平無奇無所謂的告別,就這麽隨便地看了世界最後一眼。
希爾維亞眼前濕漉漉的。他感覺自己被聖水浸透,倒是沒有太多波動。隻有他知道,希爾文不會死。
聖水隻會洗掉他身上的魔化痕跡,並不會像對普通半血魔族那樣,直接整個蝕化。
然而他渾身一緊,掉進一個令人窒息的懷抱。
那個魔族衝過來不顧一切地抱住了這具浸透了聖水的身體,全然不顧這致命的威脅。
絕望如野獸的慟哭夾雜著軀體被灼燒腐蝕的可怖聲音。
聖水融化了魔王的皮膚和肌理,燒灼出觸目驚心的燒灼痕跡。
然而魔王沒有鬆開半分,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希爾維亞心驚肉跳地看著這個不要命的家夥。
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魔王接觸聖水的模樣,如他所料,魔王不至於被整個消融殆儘,卻仍然瞬間被腐蝕得不成樣子,骨肉焦黑。
然而他們誰也顧不上這個。
自殺失敗的希爾文坐在那裏,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低頭看著自己重新恢複成金色的長發。
他竟然也沒有被聖水整個融化。
本該如劇毒的聖水就像溫和微涼的手指,撫摸過他全身,帶走了漆黑的魔化痕跡和被侵蝕的痛苦,還原了他的本來麵貌。
希爾維亞在這具軀殼裏,在這個焦黑狼狽的懷抱裏,第一次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特的感受。
他竟然覺得——
他距離死神,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