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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

希爾文安靜地站在原地, 環顧了一會兒四周。

這裏很乾淨,用具整潔。這個空間也並不寒冷, 溫度適宜。

隻是,從囚籠裏往外看,隻能看到向遠處延伸出去似乎沒有儘頭的黑暗,什麽也看不到,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希爾維亞卻終於有一種了然的感覺。

這裏和他在鏡湖底下看到的空間已經完全一致——除了牢籠上嶄新還沒有被破壞的禁製。

而此時此刻,金屬籠上也沒有被濺上血液。

希爾文站了一會兒, 繞到囚籠正中的書桌邊,坐了下來。

他看起來竟然非常平靜。

希爾維亞反而陷入了糾結,這個時候,他隻能二選一, 要麽呆在希爾文的身體裏,要麽跟著魔王離開。

毫無疑問, 這兩邊的信息量都會非常巨大。

然而, 他思考了一瞬息,最終選擇了跟在希爾文的身邊。

他來到舊日時光裏,最終的目的是要看到日記上原寫的真相, 跟著希爾文才更有機會目睹日記的真容。

希爾文在桌前, 打開了一。

這明顯是魔王提前準備好的,正是他昨日白天沒有看完的那本普普通通的魔法書。

他完全不像一個將要死的人, 竟然耐心地把那本沒什麽用的書漸漸翻完了。

在這靜謐的空間裏, 時間仿佛無從計數。隻有依靠來送一日三餐的侍衛長,才能勉強知道過去了多久。

希爾文淡淡地看著侍衛長。

“斐爾德為什麽不來?讓你過來?”

他冷冷地嘲諷道:“把我一個人關在這兒,他自己不過來, 是什麽意思?”

侍衛長沉默了一會兒,在希爾文冷冽的眼神下敗下陣來。

他躬身, 還是選擇實話實說:“陛下在尋找救您的可能。”

希爾文合上書,淡淡地說:“那你告訴他,別白費力氣了。”

他把侍衛長送來的食物原樣推開,一口也沒有動。

“剩下的時間本來就不長了,他還要浪費時間在沒有用的事情上。”

希爾文抬眼看向侍衛長,“告訴他,到時候可不要後悔,平白浪費了這些天。”

侍衛長卻不走了,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這個人類。

“您怎麽也知道自己即將會……”

希爾文直接把那丟了出來。

“你的廢話跟你家陛下一樣多。”他冷冷地說。

侍衛長默然,躬身消失在空氣中。

然而到了晚餐的時間,魔王還是沒有出現。

拒絕了所有食物的希爾文默默地靠在椅背上,皺著眉,第一次顯露出並不從容的模樣。

以魔王對他的看護欲,他不吃任何東西,魔王卻不出現,這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

他覺得有些事情可能超出了他的控製。

他靜靜地坐在桌前,然後從隨身的特殊空間中拿出了那本日記本。

他順便拿出了一枚懷表,打開看了一眼。

希爾維亞在他身上這麽久,從來沒有看到過他拿出這枚專屬於聖子的懷表。

希爾維亞想,要麽就是他計數的能力特別強大,要麽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希爾維亞傾向於是後者。

希爾文打開懷表看了一很短的一瞬就收了回去,表蓋碰撞發出哢的一聲輕響。

那上麵顯示著,29天。

希爾維亞了然,惡作劇之魔確實沒有瞎說。

希爾文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隨即打開了日記本。桌上隻有一根嶄新的筆,希爾文將它拿了起來。

這根筆非常普通,並不是那支作為遺物一直傳了兩百年、最終落到希爾維亞手裏的那根。

他在鏡湖底下看到的那一幕,現在應當是沒有上演。

希爾文瞟了一眼擱在桌上的墨水,卻沒有蘸取。

他慢慢地用筆尖劃破了自己的手心。

血液涓涓滴下來,在桌上彙成一小灘。

他沒有記錄什麽,而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了一頁紙,用筆尖蘸著自己的血在上麵開始書寫。

他簡單地寫了一句話。

“有無異常?”

接著,他開始在這張紙上描畫一個極其複雜的圖紋。

在最後一筆落成之後,整張紙就這麽突然亮起微弱的光,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將這張紙緩緩托起來,懸在空中。

紙緣突然燃燒起一圈金色的火焰,周圍的空間微微卷曲,霎時間吞沒了這張紙,不知道將它帶去了什麽地方。

即使魔力被魔王禁錮住了,聖子身上也總有些奇異的東西,能幫他做些特殊的事。

這恐怕是來源於神聖之血的力量。

希爾維亞微微驚訝地看著那張消失在空氣中的紙張。

他知道,這些年,希爾文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方式對無論是誰傳遞過消息。

所以,這一定是非常緊急的情況下才會使用的。

希爾文傳遞出去了那張紙張,然後坐在那裏靜靜地等待。

到晚上的時候,魔王終於現身在牢籠裏。

他出現的時候沒有聲音,靜靜地站在希爾文的身後。希爾文仍然坐在桌前,闔著眼睛等待著。

那本日記本已經被他收起來了。

魔王沒有說話,希爾文卻敏銳地感知到了,他猝然轉頭,看向斐爾德。

“解釋一下?”希爾文抬起手腕,清秀的腕骨邊,細細的金屬鏈子叮叮作響。

他仰著頭眯起眼睛:“魔王陛下……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魔王看著他,眼睛裏閃爍著莫名的神色,幾經變換,像海麵的波濤輪回過幾次,還是歸於了平靜。

那海一般的眼神,最終一絲波瀾都沒有,深沉而漆黑。

他看起來和平時並不相同。

平時,無論是什麽時候出現,哪怕是在沐浴甚至睡覺的時候,魔王都是整齊優雅的。

他的那一頭長發甚至都不會亂一根,除非他為了低頭親吻懷裏那個人而顧不上這些。

然而現在,魔王看起來疲憊而憔悴,眼睫輕輕地垂著,嘴唇有些乾燥,似乎要裂開了。

希爾文站了起來,走過去幾步,手腕上的鏈子被拉扯到極限,他不管不顧,接著往前走。

動作間,腕拷被拉扯向手臂肘彎,在上麵勒出一道血痕。

斐爾德被那血的顏色震得一個激靈,猛然上前兩步,把這個人扯在懷裏。

鏈子輕聲碰撞著鬆了下來。

他皺著眉,撫過希爾文受傷的手腕。

隨即,他的眉心又狠狠一跳,他看到了書桌上蜿蜒流淌的血跡。

“為什麽?”他沉聲問。

希爾文瞟了他一眼,倚靠在他懷裏,輕輕地說:“都告訴過你了,我一個人會冷。”

魔王沉默了片刻。

“你是舍不得我嗎?”希爾文突然扔出這麽一句話,打破了這個沉默。

斐爾德低頭看他,眼睛裏一瞬間閃爍的神色儘然是慌亂的。

侍衛長肯定已經把話傳給了魔王。魔王知道希爾文對自己的死期心知肚明。

過了一會兒,斐爾德咬著牙,將額頭抵在懷裏這個人的鬢發邊,低聲嘶啞地質問他。

“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

十年,他們在一起度過了十年,他一直沒有告訴他。

一直到了他生命即將走到儘頭的這一刻,他依然沒有告訴他。

為什麽?

如果不是惡作劇之魔透露消息,毫無疑問,他就打算就這麽一直隱瞞下去,直到他猝然長逝的那天。

他會頭也不回地丟下他一個人。讓他一個人在幾乎要剜去心臟的空虛和痛苦中,消化這噩耗和緊隨其後的無邊孤寂。

再往後看多少年,都是沒有希望的純粹黑暗。

他在這個人類的心裏,到底算什麽呢呢?

“告訴你有什麽區別嗎?”希爾文平靜地說。

他緩慢地抬手環住了魔王的腰背,把自己更深地埋在異族的懷抱裏。

“你的生命沒有儘頭,除非被人攔腰砍斷。”希爾文閉上眼睛,低笑了一聲。

“魔王陛下……我聽說你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魔王。你這麽厲害,那一天應該很遠很遠,不會來到吧。”

“可是我隻是一個人類。”他說。

“即使我能活更久,也不過是區區幾十年。而人類的容貌比生命還要脆弱,再過幾年,我就會開始衰老。”

“我不會像現在這樣好看。”

希爾文輕笑了一聲,低低地說:“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被你喜歡……”

魔王抬手拈起他的下巴,撥得他微微仰頭。

他沒有反駁希爾文關於長相的論調。

他現在完全沒有心思去辯解,也沒有心思去分析其他的東西。

他隻是想讓他活下去。

可是怎麽才能讓他活下去?

“你為什麽會知道自己的……”斐爾德沙啞地問,死期兩個字在嘴角無聲地滾過,最終也沒能說出口。

希爾文知道他在問什麽。

輕細的鏈子碰撞聲傳來,一個金色的懷表被擱在了兩個人中間。

懷表打開,29天的刻度乍然跳進二人眼裏。

斐爾德渾身一震。

他像是眼底最後的一點火苗也熄滅了。

這表情被希爾維亞收在眼底,他在心裏輕嘆一口氣,知道這是因為什麽。

倘若在這一幕之前,斐爾德心中還抱著惡作劇之魔在騙他的一絲期望,到現在,這個懷表已經把他最後的幻想粉碎得什麽都不剩。

他一瞬間仿佛難以忍受般,猛地把這個人死死地扣在了懷裏。

魔王渾身都在輕輕地發顫,他按著希爾文的頭發,從發頂顫抖著往下撫摸。

他手臂的肌肉一瞬間繃緊了,落下的力度卻輕柔地像是觸碰蝶翼。

懷裏的這個人,他雖然瘦弱,卻身軀溫軟,眼眸清澈。

叫人怎麽能夠想象,他馬上就要死了。

過了許久,他保持著擁抱的姿勢,緩緩地輕聲詢問。

“你的身體……有什麽問題嗎?”

希爾文搖頭,他竟然還笑得出來。聖子輕笑著勾唇:“最了解我身體的難道不是你?你發現我有什麽問題?”

斐爾德凝視著他,伸手觸碰他微彎的嘴角。

“那就是……意外。”

希爾文頓了一會兒,把懷表收了起來。

“每一任聖子在正式加冕的時候,都會接受一個這樣的預測。”希爾文的語氣平淡,像是在說別人身上發生的事情,與他自己毫無關係。

“如你所見,這就是我得到的預言。”

“我的生命,將會終結在我三十五歲這一年。”

魔王低聲說:“這太荒謬了。”

“我不想相信。”斐爾德閉上眼睛,聲音苦澀,“沒有這樣的道理。我才剛剛……”

得到你。

希爾文靜靜地看著近在咫尺緊緊擁抱著他的魔王。

“我是這世界上最不相信命運的那一類人。”希爾文的眼睛平靜如一潭泉水,“但是神殿對聖子生命的預測,從來沒有出錯。”

“從神殿有記錄以來,兩百多位聖子,沒有一位出現過差錯。”

“這個精確的程度,是以天數為計。”

斐爾德看著他:“我不相信。”

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叫我怎麽相信?相信無論我做什麽,你都會在29天之後離開我?”

“我長這麽大,一百多歲,從來沒有不戰而逃過。”斐爾德俯視著他,“命運是什麽東西,憑什麽叫我認輸?”

“如果神殿的兩百多位聖子,沒有一個出過差錯。那你就會是這兩百多中的第一個。”

斐爾德慢慢地收緊自己的懷抱,他抬手,五指陷入到希爾文順滑的淺金色長發中。

“我要你活到老去。”

“希爾文……”

希爾文順從地被他攬在懷裏,輕聲問:“所以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把我關起來的嗎?”

魔王沉默了一下。

希爾文又問。

“你是怎麽突然知道的,是惡作劇之魔告訴你的?”

斐爾德還是沒有回答。

希爾文倒沒有繼續問下去了。很顯然,除了惡作劇之魔,沒有人會知道希爾文的秘密。

會無事生非把這件事告訴魔王的,也隻可能是惡作劇之魔。

而魔王也沒有問希爾文為什麽他會認識惡作劇之魔。

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抱著希爾文,就這麽抱了一會兒,聲音很低,仿佛一個絕望的人在說服自己。

“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如果我死了,我可以把我的骨頭留給你。”希爾文想了想,笑了笑。

斐爾德聽了這話,忍無可忍地一把將他抱起來,放在桌上,低頭俯身咬住了他的唇。

這個吻又惱恨又無望,微微顫抖著,浸滿了複雜的情緒和渴望。魔王撫摸著懷裏人的脊背,在親吻的間隙沙啞地呢喃。

“我不會讓你死的。”

魔王放任自己沉浸在這個吻中,閉上了眼睛。

他於是沒有看到,希爾文眼裏閃過的一絲,隱約的憂慮。

這一絲憂慮和希爾文表現出來對命運的隨意態度和對死亡的坦然毫不相符。

希爾維亞注意到了,因為他意識到,希爾文皺著眉,望著虛空中的某處,目光發散沒有焦點,像在思考著什麽。

當天夜裏,魔王並沒有像之前那樣繼續抱著希爾文睡覺。他離開了囚籠,留下了希爾文一個人。

臨走之前,他解開了希爾文手腕上的鎖鏈,抱著他來到床邊,然後重新用床邊的腕拷鎖住了他。

希爾文無奈地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語:“你就不能把我放開嗎?”

斐爾德沒有說話,眼裏的光溫柔卻異常冷酷堅決,他搖頭說:“不。”

希爾維亞默默嘆了口氣。

他腦海中回放著昨天惡作劇之魔前來告密的模樣。

陰影中的那一團觸手得意洋洋,像是自己種下了什麽果子到了采摘的時節,又像是設計了什麽好戲,興致盎然地站在一旁觀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