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要死了。”
他愉悅地說出這句話後,就像一個拋出了魚餌的釣客,耐心地等著魚兒一口咬鉤。
他知道魚兒一定會咬鉤。
果不其然,魔王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其漆黑,他麵無表情,像是戴上了一張冰塊做成的麵具。
希爾維亞知道斐爾德的性子,當他這樣的時候,意味著他開始認真了。
“他的生命隻剩下不到一個月。”
惡作劇之魔說。
他放肆地笑著,擺滿了珍藏酒液的酒櫃在笑聲中應聲倒塌,發出砰的一聲碎裂的聲音。
珍奇的美酒淌了一地,互相混雜在一起,發出誘人的芳香。
陰影中伸出一隻邪惡的觸手,像人的舌頭那樣在酒液上滾過一圈,碾過地上那些碎裂的瓶子碎片,卻並不像人類柔軟的舌頭,反而毫發無傷。
他滿意地吮吸著。
陰影中,他唱起了音調詭異的歌謠。
“那純潔的靈魂注定被擺上祭壇,
最高貴的顏色將沉澱於淤泥。
聽啊——
是戰角在響啊,是悲哀的人在互相撕咬啊……”
“愚蠢的人類就像迷途的羔羊,
最智慧的那一隻,
卻隻能自己走上祭壇!
鮮血從祭壇上滴下,
你的痛苦永遠沒有儘頭!”
“親愛的陛下,
我親愛的魔王,
我最可愛的小朋友……
你會丟失最寶貴的玩具,
而你還沒有意識到真正的敵人是誰。
哈哈!多麽有趣!
哈哈!好戲已經就緒!”
魔王沉默地聽著,他麵無表情地緊緊盯著陰影裏的那個怪物,嘴角一寸寸咬緊,麵色變得僵硬。
最終,他沒忍住打斷了這歌聲。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你要得到什麽?”年輕的王者冷冷地質問著這從來沒有在他統治和掌控下的邪惡生靈。
惡作劇之魔低笑,語音誇張:“我的魔王陛下,我是在幫您!”
他舞動著觸手,在紅酒的香氣裏,一切都變得曛然而讓人眩暈。
“他還沒有死對嗎?我親愛的陛下。我告訴你,正是為了讓你拯救他!”
“我是在拯救你們,幫助你們脫離這殘酷的命運。”
魔王的目光如鋒利的劍,一寸也沒有從他身上挪開。
他翻手,一柄黑色的長劍出現在了他的手裏,他執著這把仿佛能吞噬星光的漆黑長劍,一把刺向了陰影中的惡作劇之魔。
魔力的狂流瘋狂湧動,這一劍看似沒有加持任何的魔法,卻仿佛吞噬了所有屬於魔王的力量。
整個王宮的樹葉都在一瞬間瘋狂顫抖。
在王宮之外,整個王城霎時間飄搖起一陣令人眩暈的狂風,又頃刻間飄向高空。
魔月的光暈在那一瞬間都暗了下去,宛如極慢地閃爍了一下。
這一劍刺向了惡作劇之魔!
然而,這極其偉大的一劍卻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洞穿那個陰影中的存在,也沒能將他釘在原地,而是就這麽穿過了一團虛空。
巨大的魔力反噬讓斐爾德的嘴角瞬間就淌下了一行鮮血。
而與此同時,王宮裏他們所在的這半邊,所有的屋頂都在瞬間垮塌了一半。
斐爾德捂著心臟,陰沉地看向那個角落。
就在剛剛,惡作劇之魔還在那裏,用陰暗扭曲的聲音唱著不祥的歌謠。
然而轉瞬之間,他的攻擊落在空處,隻剩下一地酒香。
他拔出自己的劍,聽到空氣中傳來宛如囈語的聲音,混雜著足以氣死人的淺笑。
“他會死在人界的。”
“而你注定永世悔恨。”
“哈哈哈哈哈哈!”
因為這句讖言,魔王將希爾文關了起來。他不能容忍希爾文出現一點閃失,哪怕會讓他暫時地難受一會兒。
這麽多年,魔王從來有這麽挫敗過。
他想要戰勝的敵人都被殘忍地剖開身體,他想要處死的逆臣都被掛在王城之上,他想要得到的東西都被握在手心。
然而他最在乎的那一個,卻宛如被驟然放在了敵人的屠刀下。冰涼的屠刀隨時可能落下,但是他毫無辦法,他甚至看不到手握屠刀的到底是誰。
在過去的那一天,他一直在尋找惡作劇之魔。
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家夥,在說出了那些叫人焦心的話語後,竟然就這麽離開了。
一點蹤跡也沒有留下。
王城找過了,近郊找過了,魔族的七座城池全部都找過了,弗拉明多戈邊上的地獄魔窟都被翻過了……
一天之內,他不知疲倦地連續使用空間魔法,像瘋了一樣地尋找。
他整個人就像一陣狂風,剛刮到某個地方,就不知疲倦地轉身去尋找下一個地方。
世界上,除了魔王,在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或者魔族能夠承受這樣高頻率的空間魔法。
即使是斐爾德,也疲憊到幾乎要嘔出鮮血。
可是哪裏都沒有。
魔王在這個時候甚至產生了一絲倉皇。
其實,這行為本身是極其不理智且愚蠢的——他因為惡作劇之魔的一句話,就這麽大費周章,先是把心愛的人關了起來,下了禁製,又是在整個魔界瘋子一樣地狂飆。
沒有任何一個魔王會為了一些沒有根據的話做出這樣的事來。
可是斐爾德不敢賭,他不敢賭惡作劇之魔是在騙他。
否則,假如這件事是真的,或者他在乎的那個人遇到半點的危險,他都會後悔得無以複加。
但是現在,他甚至有些希望,惡作劇之魔真的是在騙他。
他想看他出醜的模樣。
這當然會是一出絕頂的惡作劇。
可是,什麽都沒有。
他就這麽滿身浮灰地瞬間移動到某個地方的時候,終於遇到了在這裏提前蹲守,要截住他的侍衛長。
侍衛長向他轉述了希爾文在囚籠裏的那些話。
他霎時間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骨頭,幾乎要站不住跪在地上。又像是被汲取了渾身的熱血,透體冰涼,再也沒有一絲熱度。
他甚至恍惚般地問起自己這位下屬。
“你說……他說什麽?要我?不要浪費時間?”
侍衛長看了他這個樣子,沉默著,幾次張開口又閉上,最終還是眼睛一閉,心一橫,照著原樣又彙報了一遍。
“他說,自己剩下的時間本來就不長了,讓您不要浪費時間。”
斐爾德驟然撲過來,和侍衛長的距離拉到隻有一掌之近。
他本應該震驚,本應該質問,本應該覺得這背後有陰謀,可是這一刻他的表情像是一個徒然裂開的陶瓷娃娃。
希爾維亞突然都覺得自己不忍心繼續圍觀了。
他知道,他見過斐爾德露出這樣的表情,在聖城的聖裁所,聽牆角的斐爾德聽到他和洛林說自己時日無多。
那時候,魔王也曾經露出過如同冰麵一般廣闊沒有邊際的悲傷來。
可是此時此刻,更加赤.裸。
與那次不同的是,他覺得斐爾德早就知道他時間不多了,然而眼下,斐爾德是乍然得知,完全沒有反應和接受的空間。
而且,這樣殘忍。
剛一得知,就隻有不到一個月。
魔王近乎一隻絕望的凶獸,他揪著侍衛長的衣袖,盯著自己的屬下。
“我不接受。”
“我不能接受……”他低低地說,他轉身剛要去繼續尋找,侍衛長又抬頭叫住了他。
“陛下,您還是抽空去看一眼……他。”
斐爾德的眼神變換幾次,最終還是聽從了自己這個屬下的提議。
他回到了那個他親手把愛人關進去的囚籠,卻發現,自己除了更深刻地確認了這個猝不及防的悲劇之外,什麽都做不了。
“您還要繼續去找嗎?”侍衛長跟在剛離開幽囚之地的魔王身後,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了。”斐爾德閉上了眼睛。
“他既然不想讓我找到,我是找不到的。他是超越我的存在,我無法主宰他的去留。”
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希爾維亞切換到了他的身邊。希爾文已經在囚籠中睡著,他也終於能夠出來看看魔王又在做什麽
關於惡作劇之魔的神秘身份,目前,希爾維亞已經得到了很多線索,但是線索越堆積,越顯得惡作劇之魔更加神秘。
“他現在一定在某個角落,靜靜等著看戲,而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斐爾德說。
“我總是說,不相信命運。可是惡作劇之魔在這個大陸上的時間,比魔族有記載的歷史還要長。”
他扶著額頭:“他什麽都不需要,也什麽都不貪圖。他戲弄一切,他看穿所有命運。”
“正因為他沒有什麽想要的,所以,沒有人能夠對付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取樂的對象。”
“他不是針對我,也不是針對……他。這個冷漠的家夥,他隻是覺得這一切有趣罷了……”
希爾維亞沉默地聽著。
魔王此刻吐出的這些話,包含著他從來不知道的信息。
惡作劇之魔存在的時間,竟然比有記載的歷史還要長。在他活著的時間裏,魔界不知道輪換過多少任魔王,也不知道見證過多少生死更替。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又對希爾文和斐爾德這麽感興趣。
此外,那惡作劇之魔又是為什麽對他感興趣?命運在無形之中,在他們這些人身上又畫下了一個惡意的圓圈嗎?
他不知道。
希爾維亞靜靜地想著事情,兩百年前發生的這一切和兩百年後的情景逐漸勾連在一起,宛如一出精妙的戲劇,慢慢地走向命運巧手織成的絕妙結局。
他突然覺得有些透不過氣。
兩百年前的舊時光裏,這不能更改的一切還在繼續上演著。
“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希爾文離開魔界。”魔王低聲說。
他幽暗的眼眸裏燒起一陣瘋狂和病態的烈焰,像黝黑的鬼火,盤繞著吞噬著這具空洞軀殼裏的靈魂。
“既然惡作劇之魔預言他會死在人界。那麽我就絕對不會讓他離開。”
他看著自己的屬下。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斐爾德緩慢地說。
他站在漆黑中思索了很久很久,希爾維亞靜靜地看著他擰緊的眉,此時此刻,這位魔界的王不知道心裏到底過了多少念頭。
他猝然睜眼,漆黑的眼中閃爍過一絲亮光,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什麽,直覺讓他立刻抓住了這一點思路。
“在兩天前,你最後向我彙報的那件事是什麽?”
侍衛長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躬身回答魔王的問題。
“從地獄魔窟之中闖出了一群瘋狂的魔族,在‘紅皇後’的帶領下,他們闖進了混沌之地。”
“混沌之地。”斐爾德喃喃地重複。
希爾維亞想,看起來,斐爾德這是終於找到了事情的關鍵了。
他知道“紅皇後”指的是什麽。
在斐爾德還沒有搶回魔王之位,還在地獄魔窟裏沉淪的那段時間,化身為無形的希爾維亞一直跟在他的身邊。
在那段時間裏,他知道了地獄魔窟裏都有些什麽窮凶極惡的魔族。
最恐怖最凶惡那個,是一團無形的怪物,像泥一樣滿地爬行,吞噬過數不清的其他魔族。
他被斐爾德撕開了心臟,掏出了那一團跳動的鮮紅血肉,然後一口口嚼碎吞了下去,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而次於這個掠食霸主的另一位,就是“紅皇後”。
“紅皇後”是一隻巨大的紅色蜘蛛。他狡詐陰險,有著絕對的智慧和吞噬同族產生的力量。
靠著狡猾與蟄伏的耐心,他在地獄魔窟裏得到了僅次於前者的力量。
他的下場是被斐爾德活生生撕下了所有的蜘蛛腿,扔到了泥沼地裏。
沒有想到,他不僅沒有在淤泥中淹死,反而爬了上來。
希爾維亞突然明白了,這個“紅皇後”就是這一出兩百年前悲劇的由頭。
如果他記的不錯,當年,希爾文最後一次在人界出現,點燃大光明魔法,就是為了和一隻強大的蛛形魔族同歸而儘。
蜘蛛的繁衍能力強大,如果不是希爾文的決絕手段,“紅皇後”造成的傷害絕對不止歷史現在書寫的那些。
斐爾德低聲問侍衛長:“那現在呢?現在這些家夥是什麽情況。”
侍衛長搖頭:“不知道。從來沒有人去過混沌之地,您也知道,侍衛隊從來隻對覬覦王位的逆賊嚴密監控,混沌之地這種地方,我們向來是不管的。”
斐爾德皺著眉,沉默著。
“去查。你親自去。”他下了命令。
魔王似乎終於意識到了這些他從未在意過的隱患。
“在我清理過地獄魔窟之後,特別是在我開始……之後,已經一百多年,地獄魔窟中沒有出現過強大的魔族。”
“在魔界的邊境和混沌之地附近,也很久沒有這樣的情況。”魔王說。
所以他才敢放希爾文去混沌之地。
都是一些小魚小蝦,希爾文很強,絕對不會因為這些家夥陷入危險。
事實上,希爾文渾身是血從混沌之地爬回來的那次,是他唯一在混沌之地受重傷的一次。
如今,混沌之地出現了許久沒有出現過的強大魔族。
侍衛長沉默了,他也意識到,當一係列例外的事情發生的時候,也就說明有某些脫離控製的東西在悄然生發。
他明白這個人類在他家陛下的生命裏有多重要。
於是他沒有耽擱,默默行禮,躬身離開,像水墨一樣瞬間融入了空氣裏,消失不見。
而與此同時,魔王的身影的消失在空氣中,空間魔法的波紋暗暗地暈染,他在更多不為人知的角落中,翻找著惡作劇之魔的存在。
又過了三天,希爾文什麽也沒有吃。
斐爾德也不強迫他吃東西,但是他會將他吻到脫力,然後在希爾文忍不住張口喘氣的時候,將蜜糖和果子強行送進去。
肉眼可見的,魔王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漆黑疲憊,像蒙了一層深黑的灰。
懷表的倒計時走到了26天。
一個月的時間在這個時候顯得分外短暫,雖然希爾文依舊懶懶地浪費時間,魔王一天都沒有休息過。
希爾文在被他抱到床邊的時候,輕輕地嘆口氣,非常不讚成。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他重申這個觀點,“為什麽不留下來陪我?不剩下幾天了,魔王陛下。”
斐爾德沉默,轉身又離開幽囚之地,把他一個人鎖在囚籠裏。
這焦急的數日過得比指縫間流淌下的砂礫還要快。
這一天,不祥的陰雲徹底籠罩了他們。侍衛長從混沌之地返回,帶著一身深可見骨的傷痕。
“‘紅皇後’和他帶領的那些惡徒和流竄犯,已經離開了混沌之地。”
斐爾德猝然盯住了他,沉聲問:“離開了混沌之地,他們去了什麽地方?”
“人界。”侍衛長躬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