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2 / 2)

正是那一次,他安靜了很久,然後從桌邊抽出了一本皮質封麵的筆記本。

看到那熟悉的封麵,希爾維亞一愣。

如果有實體,他現在的心臟應當在狂跳。這正是他來到過去時間的最終目的。

他要看到筆記本最開始寫了什麽。

希爾文打開了筆記本,翻到了某一頁,他坐在桌前,仰頭看著天頂很久很久,長發向後垂著,整個人目光空茫。

他終於俯身,拿起筆,卻沒有蘸墨水,而是蘸著自己手臂傷口上沒有乾透的血液,慢慢地寫。

在那頁紙上,他寫——

魔王對聖子的詛咒,作用於魔族無效。

希爾維亞了然。這正是那筆記本上他看到的第一頁。看來,這一頁的內容並沒有被大長老篡改。

他一直覺得這一頁上陳舊的黑褐色痕跡有些詭異,現在看來,這竟然是希爾文的血。

可是希爾文是怎麽知道這一點的?

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希爾維亞的心裏升起一個毛骨悚然的猜測。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然而他有一種更深的直覺。希爾文這個樣子,絕對不可能隻和魔王有關。

他在獨自來魔界之前,就一定已經遭遇了什麽。

在希爾文的背後,還有非常多的東西需要挖掘。而希爾維亞感覺,那才是真正重要的真相。

是能令一切顛倒的東西,是能解釋謎底的答案。

希爾文寫了這一頁之後,卻似乎沒有繼續往下寫的念頭,他等待血跡乾透,然後緩緩合上日記本,擱在了自己的儲物器具裏。

這一次的傷口,終於也沒有瞞過魔王。

希爾文甚至沒有像上次那樣用火焰灼燒掩飾——王宮裏所有的燭台都已經被換掉了。

斐爾德的表情從未像現在這麽冷,希爾維亞覺得他的麵龐整個像一塊即將被凍住的冰山,而黑色的眼眸卻深沉極了,像燃燒著熾烈的火。

他握著懷裏這個人的手腕,幾度想要開口,最終仍是沉默。

希爾文微微驚訝地抬頭看他。

他解開了他身上魔力的禁製。

這最後一重隱形的枷鎖解開,希爾文低下頭,卻沒有用治愈魔法治療自己手臂的傷痕。

他眼神其實還有些恍惚,就這麽用沾著血的手捧上了魔王的臉頰。

魔王的眼眸就這麽深深地注視著他,第一次沒有擁抱和親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你很久沒有抱著我睡覺了。”希爾文喃喃地說。

斐爾德捏著他的下頜,眼眸平靜而深黑。

“你真的喜歡嗎?”

希爾文抬手軟軟地環上魔王的脖頸,魔王筆直地站在那裏,如一柄劍,他像主動依偎劍鋒的祭品,把自己毫無保留地送上去。

脆弱的胸口和脖頸貼上去。

他的聲音鉤子一般輕細:“可是我夜裏很冷……”

這一句叫魔王徹底潰敗,搭建的一切都推倒重來。

他最終抱著這個人躺在王宮主臥柔軟的大床上,兩個人都沒有睡著。

半夜裏,他鬆開了裝睡的希爾文,去了寒露重重的露台。

“我仍不理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魔王低聲說。

“陛下,是臣無能。”黑衣的侍從長仿佛與角落的陰影融為一體。

他跟在魔王身後,輕聲回話:“是臣什麽也沒有查到。”

魔王擺擺手,讓他離開。

風中的露台上,魔王低聲自語。

“不恨我,卻為什麽要殺我……不愛我,又為什麽要留在我身邊……”

希爾維亞無形無狀地跟在他身邊,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從這一天起,魔王宮對希爾文再也沒有半點禁製。敞開的囚籠裏關著一個已經恢複魔力的俘虜。

囚籠的門開著,然而被囚禁的獵物一動不動。

也並不是完全一動不動。

每隔一個月,希爾文會去一次混沌之地。

這竟然形成了一種離譜的規律。

而魔王再也沒有跟上,每次希爾文離開,他都在魔王宮的露台上,一站就是一整夜。

希爾維亞想,也許是因為希爾文魔力恢複了,不需要他再保護。

也可能是因為,這也是牢籠門敞開的一種方式——魔王靜靜地坐在牢籠裏,等著那個獵物回來。

就宛如囚禁和被囚禁的人掉了個個兒。

他做好了某一天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的準備。

可是第二天,總能看到希爾文回到臥室裏,在溫暖的床上重新躺下來。

希爾文不再像第一次那樣,站在邊界線那裏什麽也不做,他每次回來,身上都沾著血。

魔族的血。

他清洗乾淨沾著血的聖劍,然後把自己毫不設防地送到魔王的床上。

希爾維亞跟著他,知道他在做什麽——每一夜,他站在混沌之地的邊界,一步也沒有踏進光明中去,卻用劍攔下了所有試圖闖進人界的魔族。

這讓希爾維亞心情極度複雜。

這種別扭的行為他完全可以理解,也完全符合他們身為聖子的行事風格。

希爾文永遠也不可能真的拋棄人類,和魔族站在一起。

魔王沒有過問希爾文殺了多少魔族。

從混沌之地逃去人界肆虐的魔族大多是在地下魔窟混不下去的敗類,既凶殘狠毒,又軟弱無能。

他們的凶殘已經成為一種癮,是救無可救的。

希爾維亞偶爾會在希爾文出去的時候,留下來窺探一會兒魔王。

所以,他非常清楚,在那些夜裏,魔王是怎麽緊繃著沉默地熬到第二天早晨,乃至中午的。

他在銀色的魔月下等待,一動不動。

希爾維亞毫不懷疑,如果哪一次,希爾文沒有回來,他真的可以站在這裏,一直站上一個月。

希爾維亞又嘆了口氣。

他之前沒有發現,以斐爾德的性格和身份,也能這麽糾結。

自從他進入魔界,斐爾德對他一直態度強勢,強迫性地把他轉變成了半血,強製性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強製性地破壞他自毀的計劃。

不……也不全是這樣。

希爾維亞想,可是斐爾德有時也會放任自己,他放手的時候反而顯得更自然。

他的強製和他的放任矛盾地彼此對抗,不像一種天性,反而像一種……失去後的強烈後悔。

意識到這點的希爾維亞悚然心驚。

是因為後來希爾文的死嗎?

他不知道。

又是一天夜裏,希爾文再度離開。

這一次,好像與往常不同,魔王在露台上站了一整夜,又佇立了一整天。

那個人再也沒有回來。

他站了三天。

渾身的血一點一點涼掉,一絲一厘結成絕望的冰,最終把他整個人變成了凝固的冰雕。

侍衛長不敢打擾,遠遠地看上一眼,又默默退開。

在他即將失卻最後一點溫度,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瞳孔一縮,指尖開始顫抖。

他感知到的一瞬間,就撲回了臥室,然後一把接住了那個即將栽倒在地毯上的人。

希爾文渾身是血地趴在他懷裏,幾次想要撐起身體,卻顫抖地往下滑,他渾身也冷得像冰,但是不停湧出來血液竟然還是溫熱的。

魔王顫抖著接住他。

希爾文躺在他懷裏,胸口一道猙獰的抓傷幾乎穿透了他單薄的身體,而自胸口往下,渾身的傷痕都滴著血。

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魔王看著他的血,竟然一陣眩暈。

是他三天沒有睡嗎?不,不是。

他動作凶狠,落到希爾文身上卻輕柔極了。治愈魔法瘋了般地輸送,他咬著牙,聽到那個人竟然還在虛弱地低笑。

“魔王陛下,你好著急……”

他有些嗔怪地趴在魔王的懷裏,用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指觸摸魔王擰起的眉心。

“這麽著急,為什麽不來找我呢……讓我一步一步爬回來。”

“你好冷酷啊……”

魔王一把撈回他的手,發抖地確認他渾身的傷口確實在慢慢愈合,然後抱著這個幾乎隻剩一口氣的人,在溫熱的浴池裏洗掉了他渾身的汙血。

溫熱的水霧裏,失血過多的體溫慢慢上升。

冰塊一樣的另一個人也緩緩融化。

魔王緊緊地擰眉,連希爾維亞都能感覺到他徹底混亂的情緒。

希爾維亞突然一頓,他感覺到滾燙的熱意從他的臉頰滑落。

水跡流淌得很急,涓涓砸在水霧裏,像融化掉不再出現的雪片。

希爾文在哭。

他一邊落淚,一邊控製不住地渾身顫抖。

斐爾德的手臂瞬間猛然收緊,就好像有一柄刀子生生刺進了他的心口,讓他痛得一抽。

他突然好像什麽也不想管了,緊緊抱住了這個人,把他單薄的身體全然置於自己懷裏。

這一幕和希爾維亞掉進七泉池的那一夜如此相似,他濕透的薄衣幾乎沒有一般貼在身上。

魔王緊緊地抱著他,一把將他從池子裏撈起來,將渾身濕透的他放在床上,裹在柔軟的被間。

希爾文仍然在不停地掉淚,他目光迷蒙地看著魔王,然後往魔王懷裏又偎得更緊了些。

斐爾德壓抑著自己,拿著一根銀匙,舀了一勺補充體力的蜂蜜糖,低聲說:“張嘴。”

希爾文沒有反應,仍然帶著滿眼的淚水看著他。

斐爾德於是低下去,輕輕捏開他的唇齒,把那一勺蜜糖喂進去。

希爾文隨著他的動作,順從地張口慢慢含住銀匙,柔軟的唇裹著硬質的勺柄。

魔王的呼吸頓了一頓。

銀匙緩緩地抽出來,唇齒輕輕地一抿。

希爾維亞看著斐爾德深不見底的黑色眼眸,觸著他突然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腦子裏亂得像是被翻攪過幾輪。

而在這個時候,希爾文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輕輕地說:“我發過誓。”

魔王驟然盯住了他,沒有動。

他艱難地支起潮濕的身體,探身捧住了魔王的側臉。濕透的發在肩背上淩亂地糾纏。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

“在我來魔界的時候……我立誓今生永遠不會再回到人界。”

魔王的眼神定住了。

“……我不會再回去,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的骨頭也會埋在魔界的泥土上,和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再無關係。”

他輕輕地說。

“斐爾德。”

魔王盯著他,之間突然開始劇烈顫抖,就好像渾身充滿了什麽難以控製的情緒,像一顆被山石壓住的種子那樣,被壓抑了很久。

然後驟然生發。

魔王聽到這個人類說——

“我沒有地方去了……”

“你願意留下我嗎?”

在這句輕不可聞的話語落下同時,魔王猛然低頭吻上來,裹挾糾纏不留半點餘地。

唇齒間殘餘的蜜糖甜得要人性命,他們瘋狂地糾纏在一起,就好像在這一道遠離世界和逃離了時間的罅隙中,隻有他們兩個人。

溫熱的指尖觸感讓人發瘋。

在渾身繃緊的那一刻,希爾文仰著頭,靜靜地又淌下一行眼淚,然後緩緩蜷縮進身上這個人的懷裏。

“斐爾德。”他輕輕地念出這個名字。

所有的眼淚,半乾的,新淌的,都淹沒在纏綿到極致的吻中。

世界,好像一瞬間陷入了極致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