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1 / 2)

挽留

沉入夢境的感覺並不太舒服, 但是希爾維亞已經習慣了。

他忍受了一會兒昏沉的感覺,逐漸能夠感知到自己的身體。

他躺在一張床上, 閉著眼睛。

這應當仍是希爾文的軀體,希爾文沒有睜眼,他也就什麽都看不見。

於是身體的觸感變得格外清晰。

他被攬在一個溫熱的懷裏,貼身的絲綢睡衣極其輕薄,腰間則緊緊環著男人的臂膀。

不需要睜眼,他就能感覺到這是魔王。

他們在一張柔軟的床上相擁而眠。

然而, 怪異的是,希爾維亞發現,希爾文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

他靜靜地倚靠在魔王的胸口,呼吸靜而緩。

直到早晨的時間到來, 他輕輕睜開眼睛,同正抱著他的魔王對視。

他們自然之極地接了一個早安吻, 纏綿悱惻, 溫柔繾綣。

等到分開,希爾文已經微微喘息。

他雙手軟軟地摟著魔王的肩背,仰著頭, 把脆弱的脖頸和領口的肌膚完全暴露在男人的麵前。

魔王在他額頭輕輕吻了一下, 結束了溫情脈脈的早晨。

他起床,坐在床沿順從地讓魔王為他穿上衣服, 然後他們無比自然地坐在餐桌的兩邊吃早餐。

就好像, 這樣的生活已經過了很多年。

然而這樣的溫柔中,卻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他們一直沒有離開魔王宮,希爾維亞從王宮書房的日歷辨認, 現在距離他上次離開,過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他們一直都是這麽相處的嗎?

希爾維亞想, 應當與惡作劇之魔有分不開的關係。

很顯然,惡作劇之魔雖然信守承諾,讓魔王忘記了詛咒相關的事情,卻也保留了魔王另外一部分的記憶——

他知道了,希爾文喝下了能讓自己愛上他的魔藥。

所有的甜蜜、順從、甚至挑逗引誘都是虛假的,背後有著他也不知道的神秘目的。

可是他悲哀地心甘情願沉湎於其中。

剛見到希爾文時候的那種激動和喜悅像是驟然被什麽黑洞吞沒了,他身上的溫柔和火熱逐漸透出一股冷寂的味道。

這讓他們的關係變得非常奇怪。

在希爾維亞到來之後,這種日子又持續了七天。

希爾文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魔王。

他好像對於除了魔王以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對逃跑更是半點想法也沒有。

就好像有一道隱形的鐵鏈將他和魔王的手腕拴在一起,做什麽也不離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看起來卻日漸憔悴,本來就清瘦的身體越發單薄,抱在懷裏幾乎硌手。

希爾維亞知道——這些天,希爾文在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沒有一天晚上睡著過。

他保持著清醒,卻裝作自己仍在沉眠,一整夜,他都安靜地倚靠在魔王的懷裏,從不多說一個字。

明明,他剛來到魔界的時候,即使在環境惡劣的地牢裏,他也能睡著。

希爾維亞覺得,魔王很難不知道這點。

斐爾德是極其細心的,他能輕易察覺他全心全意關注的那個人是否吃了早餐,會不會冷,每一個輕微的表情和動作都落在他眼裏。

懷裏的人夜裏有沒有睡著,他絕不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可是他沒有點破,依然是一個溫柔體貼至極的愛人。

但是希爾文的虛弱實在是太明顯了。

於是偶爾,魔王不知是故意還是怎樣,會放希爾文一個人睡,然後早晨再無聲出現在床沿,看著他醒來。

希爾維亞心裏滋味莫名,他太清楚這種放開對於魔王有多難做到。

可即使這樣,希爾維亞依舊發現,希爾文依然整夜不眠。

直到有一天,在的時候,魔王依舊像往常一樣在淩晨時分來到床沿,掀開帷幔,卻看到,床上空空如也。

希爾文不知所蹤。

希爾維亞皺著眉,他不知道希爾文想要做什麽。這些天,魔王宮對希爾文的拘禁越發放鬆,以至於被他摸到了王宮和外界的通道。

他在希爾文的身體裏,跟著他在半夜裏從床上爬起來,披上一件純黑的鬥篷,遮住淺金色的長發,幽魂一樣飄過走廊,然後安靜地離開了微森格爾維宮。

他赤足踩在王城的地麵上,在晨風與薄霧中沿著環城河慢慢地走。

河畔鋒利的碎石將他的腳劃得鮮血淋漓。

他像是感覺不到一樣,依舊繼續走。

在他沿著環城河走了將近四分之一的時候,他猛然被一個人橫抱起來,摟在了懷裏。

希爾文輕輕偏頭,看見魔王擰緊的眉。

魔王的眼神裏一瞬間閃爍過猶豫且痛苦的複雜神色。他剛要說什麽,希爾文突然探身抱住他的脖頸,在晨霧中吻上了他。

兜帽因為這個動作滑落,淡金色的長發披瀉。這一幕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於是魔王帶著他瞬間回到王宮的臥室,將人放倒在床上。

他們糾纏在一起,結束的時候,魔王的衣領已經徹底亂掉。

希爾文勾唇一笑,低頭,直接閉眼吻上了那裸.露出來的胸膛。

魔王被他弄得狠狠一顫,卻硬生生挪開一段距離,掐住了懷裏這個人的下巴尖。

希爾文也不惱,他就勢在魔王的手心歪頭蹭了蹭,放任自己漸漸倒在這個人懷裏。

滿頭的長發蹭著魔王的手臂鋪滿床枕。

“你知道我剛才走在湖邊的時候,在想什麽嗎?”他輕輕地說。

魔王不回答。

“我在想,你什麽時候找到我。”

魔王皺著眉看著他。

希爾文低笑,纏上他的肩背,眼神漸漸迷離,喃喃地說:“還好……你找得不太慢。”

……

也許是因為他的狀態有些奇怪,最終,魔王什麽都沒有對這個不聽話的俘虜做。

他們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如常。

這一回詭異的出逃就這麽被忽略,然而很快,相隔一個月,又有了第二次。

這一次,希爾文走得更遠,走到了王城之外的森林裏。

他站在一棵很古老的樹巨大的樹枝上,赤著的腳上沾滿了森林裏的葉片汙泥,但是沒有繼續往前走。

他看到魔王的一瞬間,輕笑著從樹上跳下來,任由自己被這個魔族抱了滿懷。

他笑了笑:“魔王陛下。”

魔王不說話。

他附在魔王的耳邊,氣息吞吐:“你這次找到我,也花了太久了……”

“我等得都累了。”

希爾維亞:……

他覺得希爾文有點不正常。

而他又很清楚,逃跑這種事,一次也就罷了,兩次,完全是魔王放任的結果。

斐爾德放開了禁製,故意讓他跑掉,卻又忍不住去將人一次一次帶回來。

這兩個人都像神經病。

第三次,希爾文跑到了罪惡之城弗拉明多戈。

在永遠喧囂的黑市裏,披著黑色鬥篷的人類混在魔族之中,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危險。

他甚至在地下魔窟的邊界晃悠了一陣,才被追上來的魔王抓住。

迎著緊抿著唇的魔王,他甚至上前了兩步,笑著搶先勾住了魔王的下頜——像他無數次對自己做的那樣。

“魔王陛下……”他低聲輕笑,倚進魔王的懷裏。

他甚至還敢笑著挑釁:“我都跑了這麽多次,你怎麽一次也沒把我關起來,鎖在床上?”

魔王直接把他抱了起來。

希爾維亞:……

希爾文再一次被抓回了微森格爾維宮,一切還是同之前一樣。

而奇怪的是,希爾文跑出去的次數越多,魔王放任他自己獨處的時間也越多。

他似乎不想逼迫得太緊,卻總在希爾文的隔壁逡巡。

第四次,希爾文走到了最遠的地方。

他從魔界進入了混沌之地。

那一次,希爾維亞知道,斐爾德就跟在他身後。

魔王看著那個人穿過荒原,走進魔界和人界的交界地帶,進入到最為紛亂的混沌之地。

穿越混沌之地,回到人界隻需要走上幾個小時。

然而他第一次沒有直接上去,把那個人帶回來,他隻是沉默地跟著,慢慢地走。

這一場隱秘的跟隨,隻有希爾維亞知道。

因為他發覺自己沒有不能轉移到魔王的身邊,這說明魔王就在附近,在能看到希爾文的地方。

隻是他不願意現身。

希爾維亞想,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他知道,魔王在想,要不要徹底放棄。

這一次,是不是就不要再把他帶回去了。

他們就這麽走了足足三個小時,一路上,遠處時而傳來魔族危險的嚎叫。

然而沒有魔族敢於過來,來自魔王的莫名震懾讓他們在靠近這個人類的時候,就感覺到靈魂深處升起的戰栗。

最後,他們離混沌之地的邊界越來越近。

最終,希爾文站住了。

他麵前的濃霧緩緩地滾動,縫隙間透露出一絲絲發亮的陽光,那是咫尺之隔的人界氣息。

往前一步,就會置身光明燦爛的陽光。

他來到了真正的邊界。

希爾文微微仰著頭,望著那濃霧也難以掩埋的絲絲亮光。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脖頸幾乎有些發酸。

一行溫熱流淌在冰涼的麵頰上,希爾維亞才震驚地意識到,他哭了。

那一行眼淚安靜地流淌,滴落在地上,落在魔界黑色的土地上,隻有那麽咫尺的距離,卻不能露在陽光下分毫。

希爾維亞在震撼中不知所措。

他想,他不明白。

那個放肆地引誘魔王的希爾文,眼神鋒利如刀同惡作劇之魔做交易的希爾文,整夜整夜不眠像是有什麽心事的希爾文,目光茫然地赤著腳走上幾裏路等著被抓回去的希爾文,望著混沌之地的邊界流淚的希爾文……

這一切的剪影到底組成了一個怎樣的人?

他越發看不清。

正如此刻,希爾文明明就要一步踏出混沌之地了,卻慢慢地往後退了幾步。

他漸漸地遠離了人界的邊線。

他後退著,直到撞進一個溫熱的懷裏。

魔王沉默地站在那裏,然後伸手將他輕輕地攬住了。

“為什麽不去?”

魔王的聲音低啞。

回應他的是希爾文反身直接投入他懷裏,單薄的身軀緊緊貼著他的胸口和腰腹。

眼淚沾濕了魔王的領口。

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帶我回去吧……”

魔王沒有動。

淺金色長發的美人更深地紮進他懷裏,還掛著淚的眼眸裏升起一層霧氣,他皺著眉,催促:“這兒好冷。”

魔王於是再無法拒絕。

他們再次回到王宮,然而誰都明白,還會有下一次。

不過,希爾維亞漸漸發現,希爾文可能真的有些不對勁。

在魔王宮裏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他會自己一個人沉默地坐很久,會突然溺水般開始喘息,蜷縮起來。

有時候,他走路的步伐不穩,會突然蹲下來,按住自己的額角,好像看不清路,忍受著劇烈的頭疼。

更過分的一次,他從牆上掰下裝飾用的金片,然後瘋了般割傷自己的手臂。

鮮血流淌出來,他盯著那豔紅的顏色,渾身顫抖,好半天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蜷縮在角落裏,緩緩平複著肢體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