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1 / 2)

幽魂

那個渾身臟汙帶血的人形先是靜了一下, 然後開始瘋狂地掙紮起來。

鐵鏈嘩嘩作響,夏曼徒勞無功地掙動了一陣, 然後發出了一陣癲狂的笑聲。

“哈哈哈哈!你做夢!”

他明明陷入了絕境,姿態和話語裏卻絲毫沒有一點認輸的意味。他掙紮著靠在牆上,用僅剩的獨眼看著希爾維亞。

他顫抖如樹葉,希爾維亞站著,穩固如一棵樹。

“你弄反了,聖子殿下, 是你求我!”夏曼說,“你跪下來求我,我就發發善心告訴你,你的所作所為, 有多愚蠢!”

“可憐你費儘心力……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夏曼輕嘲。

希爾維亞淡淡地說:“是嗎?看來,你和神殿的聯係不止大長老。”

這是他的猜測。

他想起那個把夏曼問到出現裂痕的問題。

夏曼幕後還有一個更高的存在, 他當時大膽猜測, 問出一個離譜的可能性,沒想到夏曼的表現卻證實了這點——那個幕後存在和神殿有關。

這個猜測並非他胡亂撞上的。

那個在幻覺中仍要高高在上審判他的詭異存在,行事風格放在魔族中有隱約的錯位感。

而夏曼本人流露出對魔族的鄙薄也令人費解, 他沒看出夏曼是半血, 可是夏曼卻極度怨恨地咒罵魔族低劣的欲望。

夏曼說出的那些話在希爾維亞腦海中過了一遍。

侍奉神的人和魔族有染,生下的肮臟野種算什麽?

希爾維亞睫毛低垂, 輕輕一顫。

他微微嘆氣:“你的父親, 或者母親,埋葬在哪裏?”

夏曼身體一僵。

他隨即笑了,那個笑和之前的嘲諷不同, 像是從嘴角蔓延出不可愈合的裂縫,裂痕生生貫穿整個人。

“……你, 你猜到了?”

他向後一躺。

倒不是很意外。聖水沒有徹底融化他,那這個事實就不難猜——他不是純粹的魔族。

而他又不是希爾維亞這樣後天轉化的半血。

那他隻能是人類和魔族的孩子。

他的母親是人類,而且不是普通的人。她出身神血家族,雖然沒有繼承光明之力,但也年紀輕輕就成為了神殿的神侍。

直到她意外遇到那個糾纏她一生的愛戀與噩夢,那個有著魔蛇血統的魔族。

夏曼靠著牆,渾身血液先是憤怒地沸騰起來,又一點點變涼。

兩百多年,這個秘密一直在他心裏深處最孤寂的角落,像是就會在那裏呆一輩子,永遠也不會被掀開見光。

被挖出的這一刻,就像心底深處空了一塊,有些輕飄,又莫名酸苦。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眼角緩緩淌下的那一行水跡。

水跡洇開了乾涸的血塊,在臉上糊著。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可歌可泣的真愛會變化消失,不顧一切的愛情也會變成摔碎在沙灘的浪花。

那個愚蠢的女人身為神的侍從,竟然敢大膽地和她意外救下的那個魔族糾纏,在魔族的欲望裹挾下,有了孩子。

她怎麽敢有這樣的孩子?

一個沒有結婚的女人,還是神殿的神侍,竟然生下一個流著魔族血液的孩子。

這不為世俗所容忍的愛戀,沒有像無數傳奇故事中描寫的那樣,有一個令人向往的好結局。

禁果般的孩子剛出生,父親就無故神秘失蹤了。獨自帶著孩子的母親,年紀輕輕,驚恐不堪。

她想要掩藏孩子的魔族血統,然而這終究是不可能的。她的孩子有一雙魔族的眼睛,那雙綠色的眼睛,偶爾會變化出蛇的豎瞳模樣。

她的孩子會像野獸一樣冷漠地盯著所有人,嘴角吐出嘶嘶的聲音。

這件事暴露後,神殿差一點就在刑架上燒死了她,連同那個孩子。

僥幸,她在神血家族的親長暗地裏壓下了這件事,讓她沒有被處死。

即使這樣,她也不可能恢複之前的生活,她和孩子被關在家裏的地窖裏,到死也永遠不能出來。

她就這麽從一位高貴神聖的神殿神侍,變成了一隻地窖陰溝裏茍活的老鼠。

他很小的時候,其實倒沒有感覺到自己遭受到的虐待。從記事起,世界好像就是陰暗潮濕的那麽小一片天地,時常出沒的老鼠蠅蟲是這天地間的夥伴,還有一個頭發蓬亂總是流淚的女人。

喝的是臟兮兮的水,吃的是黴爛的麵包。

但是這沒什麽關係,蛇本來就是陰濕角落裏隱匿的生物,蠅蟲鼠蟻本就是與天然蛇一窩。

可是那個女人不是這樣。

愛情就是這麽慢慢腐敗,初時燦爛的花兒緩緩釀成了腥爛的酒,長滿了放肆的黴菌。

她不愛那個混蛋了。

她恨他,魔族讓她作嘔。

她漸漸用嫌惡和提防的眼神看那個害她落到這個地步的孩子。

那個孩子多像蛇,頭發和眼睛與他那個肮臟的父親一模一樣,冰冷的綠眼睛沒有半點人類的感情。

有一天,這個孩子眼裏冒著獵食者的光,滿意地咽下一隻抓住的耗子,活活吞進去,落到饑餓的腹底。

那完全是一條蛇的模樣。

她吐了。

她一邊嘔吐,一邊往死裏毆打她生下的這個怪物。

幼小的“怪物”呆住了。

陌生的劇烈疼痛襲來,吞下老鼠的愉悅甚至還沒有徹底消散。

他抱著腦袋,下意識的躲避著女人的毆打。在這個女人終於徹底疲憊脫力後,他發現,自己的手臂再也抬不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筋肉骨折的滋味。

而這絕不是最後一次。

在那天毆打了自己的孩子後,女人得到了第一頓算是正常的飯菜。她終於明白,和這個怪物劃清界限,才是自己重新獲得家人諒解的方式。

她開始希冀著用這種方式,重新恢複正常的生活。

懷孕時滿心的期待已經仿佛是上輩子的事,這個流著魔族血液的臟種在她眼裏徹底成了一個用來毆打的工具。

掐、擰、踩、碾、踢、咬、抽……

這個臟種身上的傷痕越多,她能果腹、能穿暖的日子就越多。

他就這麽一點點長大。

他還沒有嘗過幸福的滋味,就已經知道了挨打能夠有多疼多痛。沒有品嘗過美食,就已經知道餿掉的水是什麽味道。

他漸漸長大,慢慢理解著他周圍的一切。

在還不知道愛是什麽的年紀,他就已經感知到了恨的滋味。

他恨這個女人。

他恨人類。

他恨那個從沒出現過的男人。

他恨魔族。

夏曼睜著獨眼,望著聖裁所地下監獄那光線刺目的天花板,眼底滿是猩紅的血絲。

他的母親是一個賤人,他的父親是一個混蛋。他們狼狽惡心的欲望,像一隻令人嘔吐的蜘蛛,密不透風纏著他,一口口扒拉著咬在他的身上。

後來某一天,那個女人終於病死了,死的時候才三十出頭,卻形容枯槁得像是五十歲。

他逃了出去,自然而然地,就流落到了肮臟墮落的魔界。

逃到魔界,機緣巧合下,他偶然遇到魔蛇領主,才知道,他身上那另一半的血脈,竟然來自於幾位領主之一的魔蛇領主。

他的父親,是魔蛇領主的兒子,可惜早早遇到意外死去,才把他和母親拋在人界。

魔蛇領主悲喜參半地認下他,帶他回到了家。

他冷笑。

多麽諷刺的一件事!

如果他是純粹的神血家族的孩子,那麽他的人生會鋪滿光輝,處處平坦。

如果他是完完全全魔蛇血脈的後裔,那麽他會成為一個強大的、備受尊敬的魔族,仗著尊貴的身份在魔界橫著走路。

可他偏偏是兩者的混合,於是他被兩邊嫌棄鄙夷。

人類嫌他肮臟可怖,魔族嫌他弱小卑微。

即使祖父因為憐愛自己早死的兒子,對他愛屋及烏,也依然潛意識裏沒有把他當成自己的繼承人。

一個從小沒有怎麽被認真培養的混血,能做什麽呢?

連那些家裏的仆人,表麵上對他畢恭畢敬,背地裏卻聚眾嘲笑他,毫無顧忌地嚼他舌根。

這就是他作為禁忌的愛情之果,所注定擁有的一生。

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窺見被魔王悄然關在宮殿地底下、視若禁臠的那個人。

他第一反應是惡心嘔吐,接下來就被暴怒攫取了全部心神。

那個女人作為神侍,和魔族有染就要被燒死處刑,希爾文,他身為聖子,他怎麽敢?怎麽敢?

而那個跟他有不該有的糾葛的魔族,甚至是魔王。

聖子和魔王……

希爾文該被燒死一千遍。

可是他沒有。

他還活得好好的,憑什麽?

怨恨像野草一樣在夏曼心裏迅速生長,最終長滿了他心裏荒蕪的角落。

他扭曲的靈魂時刻在叫囂著,要去讓那對不知羞恥的情人承受百倍於他的痛苦,要那個高潔無暇的聖子被拉下來,被所有人審判和唾棄。

他要讓那個從小就審判了他一生的神殿,聲名掃地,再也沒有高高在上的資格——看啊!他們的聖子,甚至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和魔王發生不該有的關係!

這糾纏了兩百年之久的扭曲願望,在夏曼心裏沒有一刻淡化過。

夏曼躺在囚室冰冷的地麵上,一邊疼痛發抖,一邊赫赫冷笑:“希爾維亞!”

希爾維亞站在原地,看著他。

“太可惜,太可惜了……我差點就把你做下的那些淫、亂、無、恥的事,用魔蜻蜓告訴所有人。”夏曼喘著氣,“從神殿,到聖城,到大陸上所有人……哈哈哈哈哈!”

“他們真該看看,他們崇敬的聖子殿下,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盯著希爾維亞:“你真是令人惡心!”

希爾維亞沒說話。

守在囚室門口的聖裁官聽到了這內容,憤怒地悄悄握緊了拳。

他們實在不敢相信,怎麽會有人敢這麽汙蔑他們的聖子。

“殿下!”一位聖裁官上前來,冷冷地說,“對於不配合的魔族,地下監獄有一百種手段讓他死去活來。”

“您不用動手,放著我們來。”

希爾維亞的袍角靜靜垂在地麵上,神色安靜沒有變化分毫。他淡淡地說:“先沒關係。”

他抬眼,又看向夏曼。

他的眼睛依然像冰泉那樣平靜和幽涼,不會被輕易攪動起波瀾。

“卡薩塔是你什麽人?”他問。

夏曼僵住了。

對了……卡薩塔。

他好像這才後知後覺地被迫思考起一個他不願意深想的事實——卡薩塔代替他成為了血池的最後一個祭品。

從昨天起,他的情緒洶湧得幾乎要把他衝垮,下意識地,他就回避了去直麵這件事。

卡薩塔……卡薩塔是魔族,是魔蛇領主正經的孫子,純血魔族。是他從小隱隱嫉妒又看不上的人,是個明明天賦一般但是被所有人阿諛奉承的人,是個養在奢華的家庭裏不諳世事的愚蠢小少爺。

他竟然還那麽好騙,會追在他後麵叫哥哥,會傻傻地笑著說,好喜歡哥哥。

哥哥那麽成熟美麗,聰明有頭腦,看起來溫溫柔柔,好想哥哥陪自己玩。

“哥哥”說什麽,他都會去做。為了討哥哥喜歡,他時常苦惱地費著心思。

這個傻帽實在是太好利用了,夏曼心想,雖然笨了些,但是也是個足夠順手的工具。

他一邊利用著這個工具,一邊又厭憎嫌惡著這個純血的魔族。

從被魔蛇領主接回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卡薩塔才是正經的繼承人。他這一輩子注定要活在這個傻子的下麵,替他做事,做一個好用的兄長。

憑什麽?

就因為他身上有人類的血?

既然能夠在魔界紮根,他的野心就絕對不止這麽一點。他渴望一切,他渴望權力,隻有成為了手握權力的那個人,才不會再輕易被碾壓和欺辱。

他要掌控這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