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窟(2 / 2)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就像……”

就像誰?就像……他的父親嗎?

他突然意識到,對斐爾德來說,那一天,失去的不僅是一個最好的父親,還有……他這個影子。

火柴一共分了七根,顯然對應七段舊日時光。他猜到這七段時間會有間隔,卻沒有想到,這間隔竟然如此巧合。

他最初到來沒有原因,離開又那樣突然。

短時間也許仍有期待,可是……一年,還是這樣灰暗的一年,足以讓人失去希望。

希爾維亞垂著睫毛。這種覺得被拋棄、不斷有人離開的恐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是什麽感覺。他心臟微微發悶,沒有說話。

他覺得自己無力回答斐爾德任何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他艱難地開口,卻說的是另外的事。

“你不用換衣服。白襯衫太顯眼,會不會有危險?”

魔族青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有點邪肆的淺笑。他完全不聽話,從地上拔起長劍,用袖口胡亂擦拭,收起來,轉身就朝外走。

不聽勸且直接拔腿就走,這一向是希爾維亞的專屬習慣。如今乍然被斐爾德甩了一臉,希爾維亞非常少見地在原地梗了一瞬。

他隻得默默跟上了青年。

外麵仍然是在地下,這裏似乎是地下市集的一個交易窩點,隧洞密密麻麻,錯綜複雜。

一路上,兩側隨處可見魔族進行著一些“常見的交易”,斐爾德麵容冷漠地路過那些縱聲大叫的、糾纏的軀體,對暴露出來的黏膩惡心視而不見。

他不經意間流露的習以為常,讓希爾維亞心情複雜地回憶起一年前,青年剛剛知道這種事的時候,一邊羞澀一邊懷著壞心眼,戲弄他的模樣。

他心裏明白,這巨大的變化和魔王的更替分不開。斐爾德能活下來,一定是拚死逃出了王城,一路躲避重重追殺。

這樣的經歷讓他在短時間內,快速長成了一個冷漠的成熟魔族,開始貼近二百多年後斐爾德身上冷漠無常的那一麵。

卻不知道有多少變化,是因為他的離開。

他一直跟著斐爾德,看著這個從小被精致嬌慣著的青年自然地混進肮臟混亂的小酒館,點一杯渾濁的烈酒,仰頭一口咽下。

斐爾德在這樣的地方接了暗殺的單子,殺人賺取巨額的傭金。又去地下的角鬥場裏搏殺,一場殺掉幾十個亡命之徒。

他時常更換出入的地點和自己的偽裝,唯一不變的是他每天都殺人。

與此同時,他整夜整夜不睡覺,隻能靠坐在地窟的洞壁上勉強閉著眼睛。

而且,從希爾維亞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天起,他就神經質地需要希爾維亞一直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希爾維亞稍微走遠,他就會發抖著驚醒,像警覺的大型貓科動物一樣,冷冷地探出爪牙。

終於,某天,斐爾德賺來的金幣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用這整座金山,同黑市老板換了一枚鑰匙。

那天夜裏,他握著這枚鑰匙看了很久很久,然後發動魔法,打開了隱藏在弗拉明多戈地下深處的那座地獄魔窟——真正的罪惡之城。

不知道多少個千年裏,魔族罪孽深重的犯人被流放至此,再也無法出去。

鑰匙則是地獄魔窟的特殊通道。魔族中最窮凶極惡的變態們已經無法滿足於現世的樂趣,他們逃進地獄魔窟,就能逃脫所有現有規則的束縛。

魔窟暗無天日,像原始叢林一樣全然野蠻,最凶殘嗜血的魔族們就聚集在這裏,靠啃食同類的血肉生活。

在這裏,金錢、地位、身份,都毫無用處,有的隻是完完全全的殺戮規則。

強者踩著弱者的屍骨生存和取樂,直到自己有一天也淪為食物。

斐爾德任由自己掉進了這無儘黑暗的叢林。

他就像一頭真正的野獸,好幾個月都不會說一句話,白天夜裏都警惕著不睡覺,遇見敵人就狠狠撲殺,毫不顧惜自己的軀體也被敵人的指爪撕裂。

他甚至不對希爾維亞掩飾這殘暴恐怖的一麵,公然做著一個獵食者。

麵容冷白的青年常常安靜坐在屍骨上,一口口慢慢咀嚼剛剖出來的溫熱心臟,秀美的眼睛半闔著,唇角被敵人的血染成靡豔的猩紅。

對於魔族來說,戰鬥就是最快的成長方式。魔族喜歡血,喜歡征服,但是希爾維亞看見,斐爾德其實並不是這樣。

他撕開敵人軀體的時候,眼裏不會有半點興奮和刺激,隻是冷漠,全然冷漠。

希爾維亞一直陪著他。雖然,斐爾德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凶殘,卻不喜歡讓希爾維亞看見自己的傷。他總是在黑暗中獨自忍著痛,顫抖著清理傷痕。

那些猙獰綻開的巨大的傷口,有的全然無法用魔法愈合。他就硬生生潦草地裹起來,整夜整夜地淌著冷汗,高熱昏沉。

傷最重的那次,他用半顆心臟為代價,殺掉了叢林裏最強大的捕食者,吞掉了它的心臟。

叢林裏宣告了又一個黑暗王者的誕生。

新生的王者躺在冰冷陰暗的石窟裏,愈合著幾乎瀕死的傷。

希爾維亞仍然隻是旁觀。

即使是叢林最強大的捕食者,也必然擋不住魔族未來最強大的魔王。

來自現世的他知道故事的結局,本不需要擔心任何戰鬥的勝負,卻在斐爾德胸口被利爪撕開的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也微微顫抖。

自己是在害怕嗎?

因為親眼見到自己此生最大的敵人如此冷酷和強大,而害怕顫抖嗎?

不。

那是為什麽?

他心緒複雜,第一次無視了斐爾德躲著他的要求,在青年重傷未愈的時候,走了過去。

他俯視著長發鋪散一地、麵色蒼白的青年,這一瞬間,他又一次覺得他們兩人如此之像。

他跪在了斐爾德身邊,不知道出於什麽驅動,在他意識到之前,他的指尖已經落在了那半顆血肉猙獰的心臟旁。

然而,本應像空氣一樣穿過去的指尖,卻沒有。

希爾維亞一愣。

他竟然,觸到了溫熱沾血的皮膚。

他立刻就要縮回指尖,然而已經晚了。

那一瞬間,閉著眼的魔族豁然睜眼,因為疼痛而微微渙散的目光強行聚攏,鎖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