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籠(2 / 2)

他看到籠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於是繞了一圈,找到了籠門。

籠子的禁製早已失效,希爾維亞輕而易舉就打開了籠門,他拿著螢石,往裏走。

地麵出奇地乾淨,除了門口幾潑陳腐的血跡,裏麵大片的地麵上都沒有任何肮臟的東西。籠子裏有一張桌子,一張簡單到沒有被褥的床。

紮眼的是,床邊垂著鎖鏈和鐐銬,中央頂端也垂下了幾根鎖鏈。

但是鎖鏈很乾淨,沒有血,甚至沒有灰塵。

他突然皺眉,蹲下來,從地上拾起了一根淺金色的長發。

這顏色,險些讓他覺得這是他自己的頭發。

然而他正身處時光回溯,這必然不是他的頭發。

希爾維亞放下頭發,站起來,舉著螢石,去查看桌子。

這一下,他宛如活生生撞鬼。

桌子前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人衣著單薄,背對著他坐著,流水一樣的淺金色發絲蜿蜒垂下。

他抬起手腕,清瘦的骨節上扣著鎖鏈,鏈子從牢籠的上方垂掛而下,是剛才希爾維亞看見的那根。

希爾維亞走過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張認識的臉。

——他回憶起那個燦爛輝煌、永遠聖潔的神殿。神殿的長廊掛滿了歷代神血家族的先人,在夕陽落下的時候,顯得格外悲壯美麗。

這個人的畫像正在其中,一個略顯寂寞的位置。

畫像裏,淺金色的長發在夕陽映照下光芒熠熠。

他叫希爾文。是兩百多年前的聖子,動亂時代裏最功勳赫赫的戰場指揮官。

畫像是他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明明身為戰場指揮官,卻顯得清秀文雅。那副細金框的眼鏡漂亮極了,鏡片後的目光睿智清明。

然而此時,在舊時光回溯裏,囚籠中的年輕指揮官已經失去了畫像中那種溫和卻驕傲的神采,他垂著的睫毛和眼睛顯得非常疲憊憔悴,被掩藏在細金框的眼鏡後麵。

他在看一封信。

希爾維亞回憶起這位指揮官的生平。他一生功勳卓著,然而轉折點是,他在二十五那年,選擇獨自一人去魔界刺殺魔王。

他失敗了。

他將聖劍刺進了魔王的心臟,但是仍然沒能成功殺死魔王。

魔王就像一個讓人無力的謎團,恐怖地懸在高空,黑壓壓地籠罩著一切。沒人能夠探知殺死他的奧秘,而他卻隨手就能捏死人類中最強的戰士。

在希爾文失敗後,神殿就徹底失去了他的訊息,生死不知。據說他陷落在了魔界,但是沒人知道他的具體下落。

直到整整十年後,他才在人界現身,可是一現身就是天才的隕落。

他在兩個王國的交界處,為了阻擋入侵的魔族,釋放了終極魔法,徹底燃儘了自己殘存的生命。

他最後隻給神殿留下了四樣遺物。那枚屬於聖子的懷表、一本筆記本、一管黑色液體、和一根白色的筆。

希爾維亞默默看向麵前的幻境,在鏡湖展示出來的舊日時光裏,希爾文原來曾經被關押在這樣一個地方。

他的名字和這位先人很像,這不是個巧合。希爾維亞是老師給他起的教名,說他很像希爾文。

都有一頭淺金色的長發,還都氣質清秀,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極端的暴力分子。

老師說,希望他像希爾文那樣活得燦爛激蕩,不要成為神壇上供人膜拜的一截木頭。

那麽當年,這樣一個燦爛激蕩的人,被囚禁在魔界暗無天日的牢籠裏時,會有多麽悲哀和痛苦。

眼前,希爾文終於看完了那封信。

他開口,聲音輕得像幽微跳動的燭火,風一吹就要滅。

“為什麽要讓我看見這個?”

他像是在跟另一個人說話,希爾維亞抬頭,這才注意到角落的陰影裏又出現了一個人。

“我隻是想讓你有點事情做。”低沉的聲音響起,熟悉到讓希爾維亞心裏微微一跳。

他驚訝地上前幾步,在陰影裏看到了又一張見過的臉。

那竟然是斐爾德。

斐爾德認識希爾文?希爾維亞皺眉,下意識覺得有什麽問題,但是這直覺隻是一閃而逝。

斐爾德身為領主的時間很長,比魔蛇領主還要長,他在一百年前認識希爾文應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哦,謝謝。”人類的指揮官聽了這話,平淡地道謝。

希爾維亞走過去想看那信上的東西,希爾文卻把信疊起來,然後丟在了一邊。

“外麵死掉多少人都和我沒有關係。”希爾文淡淡地說,一縷發絲從他側頰垂下,他把頭調轉回去,不太有興趣的樣子,“你還有什麽事?”

斐爾德從陰影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根筆。

“給你的。”斐爾德說。

希爾維亞心裏一震,這根筆他竟然也很熟悉。純白筆身、骨質的手感,正是希爾文留作遺物的那根。

這隻筆竟然是斐爾德送的?

那麽,其他的幾樣東西沒準斐爾德也是認識的。還好他從來沒有讓斐爾德看見過。

話說回來,這筆到底是什麽?斐爾德為什麽要專門送給希爾文一支筆?

幻境裏,希爾文淡淡看了那支筆一眼,沒有說收,也沒有拒絕。斐爾德於是走到了希爾文身旁,將那根筆隨便放在桌邊。

斐爾德沒有糾結這根筆,轉而俯身低下了頭。

希爾維亞看得眼皮一跳。

斐爾德就這麽低著頭,握著年輕指揮官那截筋骨清秀的手腕,認真地解開那枚鐐銬。

這是在乾什麽,斐爾德要放走這個囚徒?

但是指揮官臉上一點驚訝或者喜悅都沒有,他站起來,也並沒有要走出牢籠的意思,而是走到床邊坐下,然後順從地伸出手,讓斐爾德把他的手腕重新鎖在床頭的鐐銬上。

這離譜的一幕居然是因為鎖鏈太短,夠不到床嗎?

“你倒不如換個長點的鏈子,也不用每天都來了。”側躺在床上的俘虜淡淡地說。

“我隻是監督你按時睡覺。”

指揮官垂下眼睫,沒說什麽。他閉上眼睛,呼吸清淺,被黑色鐐銬鎖著的細白手腕搭在枕邊,發絲鋪了滿枕。而斐爾德居然就這麽站在那裏,看著他沉入睡眠。

這實在是很奇怪的畫麵。

被關押的聖子和大惡魔之間的相處如此自然隨意。如果不是希爾文明顯還被囚禁著,希爾維亞簡直要以為他們交情很不錯。

交情這個詞都不足以概括兩人的關係了,什麽人會天天監督你作息?

斐爾德,你私下裏對魔王的囚犯這樣,你的魔王陛下知道嗎?

希爾維亞的眉毛簡直是深深擰著,當年的舊事遠遠超出了他的預估。

他雖然沒法定位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但是那種怪異的親昵感讓他非常、非常不舒服。

而且他發現,自己似乎需要重新審視一件事了——斐爾德那一句“做我的玩偶”,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目的?

他帶走自己,還幫自己隱藏不該屬於魔族的發色,又是為了什麽?

久違的煩躁漫上心頭,他有了一種無法操控的感覺。

即使是在生死一線的時候,他都不會這樣煩躁。這實在,太糟糕也太奇怪了。

他想著這些事情,頭越來越疼,眼前微微模糊。

對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被他忽略了。他拿著魔蛇領主的鱗片下到鏡湖裏,為什麽鏡湖給他展示的卻是希爾文的舊事?

希爾維亞猜想,他並不了解鏡湖的機製,連跳下來這樣的舉動也是他自己衝動進行的。

因此,這極有可能是他攜帶的遺物的作用。遺物和鱗片一同消失,很可能是因為鏡湖選擇了與這些東西共同相關的場景。

這算是很大的收獲了。隻是,鏡湖展示的這個場景和魔蛇領主有什麽關係呢?

有一種可能,是斐爾德利用魔蛇領主做了一些事,這件事和希爾文有關。事情敗露,魔王震怒,於是才有了魔王殘忍虐殺魔蛇領主的事。

而斐爾德不知道為什麽,居然能夠從中抽身,沒有受到魔王的處刑。

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頭疼緩緩散去,他的視線一點點重新凝聚。不知道什麽時候,斐爾德已經離開,床上安靜睡著的年輕指揮官也悄然消失,隻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這裏。

畫麵已經不再變化,舊時光幻境應該已經結束。希爾維亞思索了片刻,準備離開這裏。

他的目光投向門口,渾身血液驟然一涼。

不知道什麽時候,囚籠的門關上了。那血紅色的禁製,本來被毀壞了一半,現在竟然恢複了完好。猙獰的血色印記絲絲鎖住了這裏。

他,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