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那是一顆糖(2 / 2)

綿綿 不夜情 2872 字 2個月前

我不敢相信地張大了雙眼。隻見雁蕩山慘淡如霜的月光下,葉疏將最後一道澎湃靈流注入陣法,身上境界層層跌落。

隻聽一個聲音從空中遙遙傳來,似帶慌亂:“……兄長,你回來罷!我認輸了,從此再也不與你爭了。”

我猶未從震驚中回神,抬眼望去,見蕭越身前浮著一枚灰白圓圓之物,正是那麵靈犀鏡。其中影影綽綽,似堆疊著許多卷冊。蕭楚揚原本侍立在蕭昭身側,此時也大失風儀,麵上竟罕有地流露出求懇之色。

蕭越強行以“三生萬物”提升功力,此時藥效方過,手中靈流已是強弩之末,喉間發出沉悶喘息,顯然正在忍受身上劇痛。聞言抬了抬頭,又挑起一個他慣常掛在嘴邊的笑容。隻是比起從前含威不露,這一笑卻純出自然,簡直有些不像他了。

隻聽蕭越溫聲道:“楚揚,你精明強乾,足當大任。往後行事做人,隻須謹記一個誠字,少些欺哄紛爭,便不負天地一番心。”又向他身旁的蕭昭微一稽首,舉袖一揚,便要將那鏡中畫麵拂去。

我如何不知他要乾什麽,隻叫了一聲“大師兄”,便撲身要去抓那鏡子。才一動,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麻痹之感,頓時跌回原地,連一根指頭也動彈不得了。

隻見靈犀鏡中無數卷冊,皆如波浪般開始翻動。記載著他一生的古樸文字,一行行、一句句,被替換得乾乾淨淨。蕭越卻一眼也未多看,隻將一雙眼睛深深望向我,款款道:“江郎,不礙事的。”

我心中明明地知道:“這是江家血脈之術‘回頭萬裏’,中者縱然修為蓋世,也不能移動分毫。”但見他靈流枯竭之下,修為急速衰減,先是從眼角生出細小紋路,隨即額頭、鼻翼兩旁也顯出刀刻般的深紋來。頃刻之間,他英挺飛揚的眉目皆已渾濁發黃,臉頰漸漸鬆弛下垂,黑發中也已夾雜了無數白發。原本端正如蒼鬆、充滿帝王威儀的後背,也一點點團縮下去,似極了老人模樣。一時難以自控,待要去握他的手,卻如何能夠?

隻聽蕭越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響起:“江郎,我先前怨你入了無情道,現在想來,倒覺歡喜。大師兄如今形貌衰朽,老醜不堪,在你眼中,也不過世間萬物之一。就此化為露水,化為天邊的流雲,青草上的光輝,江郎在天上做神仙時,閒來無事想上一想,也不至太過嫌厭。”

說到此處,他喉頭已經嘔啞,聲音也已有些難辨,惟有對我的笑容,仍似情意纏綿:“……要留在江郎眼裏,那該是多美麗的光輝啊。”

他說完這句,緩緩伸出一隻遍布灰褐色斑點的手來,在我手上輕輕碰了一碰,渾身靈息散佚,就此闔目不動了。

我受他二人接連衝擊,已覺不能承受。但覺神識如在狂風亂雨之中飄搖不定,顱頂一物突突亂跳,幾乎要破腦而出。頭頂那藍色魂火已燃到極限,陣中遍布金色光芒,照透了日出前昏黑冰冷的天空,如同提前升起了一枚小太陽。

天寒地凍中,忽覺腦後一陣溫暖,卻是江風吟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我冰冷的頭發。

我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連眼珠都無法轉動。心中不斷請求他住手,卻連他麵目也看不到。隻聽他笑了一聲,道:“也好。雨晴從小羨慕別人有個溫柔哥哥,從此以後,總算能如願了。”

他說到這裏,話語已經失力,卻仍執著地不肯收手,還在我發尾發狠般扯了一下,低聲道:“喂,你答允給我做的衣服,是不是早就不記得了?以後帶雨晴來祭我時,可不能再忘了。樣式像你以前做的那樣便好,帶子不要多了……”

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如同擦過我耳邊的一聲吐息:“……不好解。”

我孤零零地坐在法陣中央,隻覺腦子如要炸裂一般。此際雲開日出,東方大白,身旁三股靈意如煙霧般彌散開去,吹得我衣帶在風雪中一陣飄揚。

隻聽喀剌剌一陣輕響,一枚熒藍色的小石頭輕輕滾落在我腳邊。我身上術法已除,伸手要去拾起,手指卻不聽使喚。

但見那石上光華一閃,瞬時放出一大片園景來,百花盛放,盛夏高天,繁華熱鬨之極。桑葚搖著灰白的細須,風滾草開出了紫色的花朵,都親親密密、打打鬨鬨地湊在江風吟腳邊,向留影石中好奇地探望。卷柏的葉子也青翠起來了,卻隻顧東拉西扯,到處著人尋問,要去哪裏與阿雲說話。最後好不容易找準了方位,整個身子卻都歪了出去,隻扯著嗓子,向不知什麽地方空喊道:“阿雲,阿雲,你這麽久不回來,是不是也到天上做花仙去啦?唉,做仙不好玩兒,還是早些回來,和我們一起玩兒罷!……”

一霎之間,我心中情流如天波奔湧,一瀉而下。什麽物我之忘,萬象皆空,全都不要了。與此同時,那“天之生我”的光芒陡然大亮,如同一張夢寐的大網,將光照之處儘數籠罩其下。

“……令君,令君!”

——誰在叫我?

那正正經經的呼喚聲低下去,另一個靈動俏皮的聲音卻在耳邊叫嚷起來:“令君,快醒來!夫子又盯上你啦!”

我揉了揉睡懵的雙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在九天界耀目的陽光中坐起身來。講堂上一臉沉毅的青霄老君正嚴厲地直視著我,一條透明中空的戒尺在掌心一上一下敲動:“瓊華仙君,《玄天幻真總錄》有雲,上神所謂心者,與天同光,為天之正。則你以為,如何煉‘心’?”

我端坐不動,隻將眼皮抬了抬,隻見書案上翠竹輕輕搖動,枝上一青一紅兩個拇指大的小人兒,正手腳並用地將案頭沾滿了口水的一頁仙書翻過。我前後左右的小仙也急急忙忙替我翻找,個個抓耳撓腮,不知所措。

青霄老君冷眼旁觀,忽點名道:“蓐收仙君,你司掌秋祀,這四時五藏,與心遙想知聞,更應知善惡短長。不知你有何見地?”

那小仙是我十餘名跟屁蟲之一,說到仗勢欺人,倒是一把好手。這正經本領,那是一門也無。聞言隻得灰溜溜站了起來,張嘴啊啊幾聲,惹得旁人一陣拍案大笑。

青霄老君搖了搖頭,目光停留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中,聲音也似忽然舒朗了許多:“……千霜,你來說。”

一個高挑的身影從比別人矮了一大截的書案後站起,隻是與這滿座如雪的衣冠不同,他一身素白衣裳上被人潑滿了墨汁,黑色長發發尾參差不齊,仿佛被狗啃過一般。他麵前的仙書,也隻剩一張臟兮兮的封皮了。

他雙目平視前方,對四周的哄笑聲視若罔聞:“弟子以為,道以無心為體,則煉心之法,宜以靜。正所謂:冰寒千古,萬物尤靜;心神合一,萬變不驚。”

青霄真君臉色和緩,示意他坐下,又向我瞥了一眼,長長嘆息一聲,大有扼腕之意:“瓊華仙君,你身為天帝之子,生具上神之體,人稱’天命之子,萬世之心’。如今堪堪落地百年,竟如此蒙昧混沌,心竅未開,老夫授教多年,未見如你一般頑石朽木者。若不是神體做不得假,還怕是那大命星兩眼昏花,一時竟算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