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那是一顆糖(1 / 2)

綿綿 不夜情 2872 字 2個月前

驕縱愛笑的江大小姐,在十二月初四夜裏,高高興興地試著天機閣的嫁衣,被我用她最得意的那把“不醉流霞”,釘穿在流雲峰的雪地上。她特意替我找了一位漠南的靈婆,算準時日送來的金縷披肩,上麵濺滿了泥土、血汙。一百多顆潔白晶瑩的珍珠,紛紛落在她冰冷死去的屍體旁。

十二條穿骨的鎖鏈,對我形同虛設。殺人之後,我甚至還原封不動地回到了懸空之處。一路留下綿延數裏的血腳印,如同世上最惡毒的挑釁……

我將最後一條鎖鏈從我身體中抽出,站起身來,低頭望著自己鞋底殘留的幾點血漬,輕聲叫道:“哥哥。”

江風吟就在我眼前,白發散亂,雙目血一般紅。他的右手,死死按在腰側的劍柄上。他的靈息太過潰散,劍鞘在他手下不斷發抖,連上麵新刻的幾朵還未成形的玫瑰,也在我眼中模糊起來。

我抬頭與他相對,無聲地說:“你殺了我吧。”

伴隨一聲如哭泣般的劍鳴,雪羽玫瑰劍已離鞘而出,對準了我的心口。那一剎那間帶出的尖銳風息,將我的頭發驟然蕩起,在我臉上割出無數道細長的血痕。

我一動不動地望著江風吟。我從沒在一個人的眼睛裏,看到過這麽深的痛苦。與此同時,我腦中也如急流一般,想起了許多明亮的日子,想起九月的流雲下,有一朵深紅色的鮮花,輕輕落在他的玉冠上。

江風吟握劍的手骨節格格作響,淚水從他白玉般的麵龐上滑落下來。隻聽哐當一聲,雪羽玫瑰劍掉到了地上。

我被押送到台海左近時,已是初七淩晨。竟又是一場漫天的大雪,凜風過耳,如帶嗚咽。遙見雁蕩山頂一座四四方方的陣法中央,靜靜浮著一具紅衣如火的屍體。葉疏、江風吟分坐陣法左右,對麵似乎還坐著一個人,隻是隔得遠了,卻瞧不清楚。

隻見柳唱單薄的身影一動,施施然走到屍體身邊,試了試脈搏,又扒開眼珠看了看,點頭道:“時機正好,且將那寶貝法器請出來罷!”

我極目望去,見一名顫巍巍的白發老者手中提挈著一物,似極珍重地輕撫幾下,又向對麵怨毒地盯了一眼,才戀戀不舍地放入陣法之中。

——隻見一盞精巧的琉璃心燈在陣中緩緩升起,幽幽吐露著藍色的光芒。

我仿佛一隻腳已踏入萬丈深淵,卻又硬生生停在半空:“這是……‘天之生我’?”

柳唱拍了拍手,道:“隨哥見多識廣,竟連蓬萊宮的千年秘寶也識得。這寶貝名頭雖駭人,使用起來著實不易,也不知能否成功。死馬做活馬醫,全當碰運氣了。”向對麵那人略作示意,隻見陣眼流轉,靈息縈動,那一團藍盈盈的光芒,照在陣中四個人的身上,如寶石般閃亮。

我目不轉睛地向陣中望去,隱約之中,仿佛看見江雨晴深紅衣袖下的青白手指極輕地動了一下。隻是眼前時明時暗,隻怕錯看了也未可知。

隻聽柳唱在身邊嘆了口氣,開口道:“看來是活過來了。隨哥,請入陣罷。”

他一聲令下,身畔的謝明台、白無霜出手如電,已將我推入陣中,牢牢禁錮在“天之生我”之下。

我直覺事有蹊蹺,又見柳唱幾步走上前來,左手一揚,竟從身後挈出一盞一模一樣的琉璃燈來。但見他反持燈座,喀嗒一聲,兩燈相連,如同鏡麵上的倒影一般。

我心思電轉,道:“這一盞……是天機閣的贗品麽?”

柳唱搖搖頭,道:“豈有這般以假亂真的贗品!這東西原本就有一對,一個叫‘天之生我’,有起死回生之效。另一個全然相反,名叫‘天之亡我’,自是一件殺人滅口、叫人萬世不得超生的法器了。兩者合而為一,那便是同生共死,更添威力。”

他向陣中望去,瘦弱的麵龐上藍光閃動,嘆息道:“……隨哥,裂生毒素已完全侵入你腦中,藥石罔效,惟有以傾天之力強行催出,再施以魂火,才能連根鏟殺魔種,還你自由之身。隻是……”

隻聽蕭越溫和的聲音從對麵響起:“柳穀主,請不必說了。”

他早已跌落到金丹之境,未想也在三位大能之列。我訝然望去,隻見原本如海波般柔和流動的陣光,已變得凶殘湍急。蕭越司掌的一道朱紅色的靈流,與葉疏、江風吟手中兩道靈息銜尾成環,竟也奔騰壯麗,絲毫不落下風。

我身處其中,隻覺腦中一陣灼熱、一陣刺痛,到得後來,簡直連腦漿都沸騰起來,如同腦中同時存在千萬個王國,每一個王國都有兩方來勢洶洶的人馬,正自流血混戰。這陣法損耗極巨,隻片刻間,藍光大盛,三人皆汗透重衣,頭上也升起縷縷白霧。但見那紅色靈流逐漸減弱,蕭越口唇微微一動,喉結上下滾動,陣法一明一暗之間,又重新穩固下來。

我心中隱隱猜到他在吞服何物,但腦中劇痛無比,竟無力開口。隻聽頭頂魂燈燃得畢剝作響,忽然一個燈花爆裂開來,如同在我腦海中抽了一記響亮的鞭子。自魔種入體以來,我頭一次明晰地感應到了“它”的存在。若比擬起來,卻與當年我體內玄陰之力那陰森森的觸感如出一轍。它機關算儘,要以我為階石,登臨萬世之巔。可惜我這個人,原本就是最不愛受人擺布的。

一念至此,好勝之心重熾,霎時間,那藍光亮得如同白晝,遠遠波散開去。陣中三道靈流原本如風雨送歸舟,載我徐徐前行。此時情勢完全逆轉,我反如水底漩渦一般,將幾股支流悉數卷沒。隻聽一聲鋒刃裂響,卻是葉疏雪白的身影在陣位上急劇顫抖,手中用以支撐身體的同悲劍深插在地下,劍身已斷為兩截。

我睜開眼來,見他巔峰之境至真至純的一段靈息已經枯竭,隨時有元神摧毀之虞,仍在極力催動掌中冰雪靈流,令我腦中魔種無可遁形。此時他就算退出陣位,也未必能保住一身大乘修為,何況他全無回護自身之意,隻是不管不顧地向外奉獻?

我眼望著他,低聲道:“……你放手罷。”

葉疏臉上劍傷極深而長,從左額直到右邊嘴角,皮肉翻出,一邊眼睛隻剩血洞,早已看不出從前美豔奪目之貌。聞言隻將所剩的一隻獨眼對準了我,長長的羽睫上下一動,竟對我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

隻見他緩緩抬手向我,破破爛爛的嘴唇中,極低地喚了一聲:“夫君。”

我向他伸出手去,隻覺他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握,我掌中已多了一個冰冷的硬物。

——那是一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