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不要再騙我了(1 / 2)

綿綿 不夜情 3138 字 2個月前

我獨自坐在十二道羅織如刀的法陣中央,望著各大宗派符文咒訣上長短不一的光芒,將暗夜中的七峰十二堂照得幻麗非常。那些淡漠的光照在許多張我熟知的麵孔上,個個疲憊蒼老,全不見前幾日的喜悅風光。我心中嘆了口氣,開口道:“謝長老,蕭掌門,世人隻知魔種寄生血肉,未想亦有附骨之能。往後二位錄之法章、告誡世人之時,少不得要添上這一筆了。”

謝明台向來親切和藹,如今境界大成,性情不改,望著我的目光大有悲愴之色,顫聲道:“當日你……身滅之後,宗主他……神念不穩,夢魂千裏,常去雁蕩山左近徘徊。自他拾回這一截指骨,離魂之症便不藥而愈。我們都隻道他……皆不敢多作勸說。還是陵光拿了你一縷斷發比對,才知這確然是你之物。如今你死而複生,他心中歡喜無限,對你珍重敬慕,隻會更勝從前。隻是……隻是……”

我微一點頭,道:“既如此,想來魔種非有大能,不過風吹雨打,血肉乾枯,瞞過諸多法眼。”目光越過他,向不可見之處遙遙望去,道:“他非有意為之,我自然明白。蕭越與他爭奪之時,亦不知我已在旁久矣。天意弄人,一至於斯。”說到此處,竟不由笑了一聲,道:“請動手罷!生死有命,我不怨懟。”

蕭昭肅厲的麵容愈發如鐵一般沉寒,聞言竟也頓了一頓:“……你當日曾向我道,無儘宿生蛇已死,魔種縱然入體,不得蛇毒激發,也不能奪舍複生。你……”

我淡淡道:“說來也巧,那條蛇竟與我有些夙緣。以我身中蛇毒之深,便是複生十個孟還天,也還綽綽有餘。如今我神智尚自清明,待到發起瘋來,隻怕世上無人是我敵手。諸位前輩靈心慧質,必不受我這江隨雲的殼子障眼,隻將我看作一頭為害蒼生的巨孽,也就是了。”

我原本也不是多語之人,說完這一句,便斷絕五感,閉目待死。神識如夜幕漸漸低垂之際,隻覺身周浮遊不定的殺咒中,似傳來一陣爭執之聲,又間雜“派人嚴加看守”“天無絕人之路”種種言語。時心中一無所想,再睜開眼時,滿目晶瑩,已到了雲何洞天之中。舉目四顧,玉池潺潺,冰煙嫋嫋,連瓶中那支玫瑰也紅豔如昔。惟有四周縱橫交錯,設下數十鎖縛之陣,將一間冰室裹得宛如一隻蠶蛹相似。我雙手、足腕上,也束滿封鎖法力的鐐銬,無形無質,隻略微一拉扯,便如小小飛蟲一頭撞入蛛網,泛起外圍法陣一串連綿的波動。陣光過處,金芒一閃,江風吟的聲音從門外遙遙傳來:“阿雲,別動。”

我不意他們頑愚至此,不由搖了搖頭,道:“除魔衛道,本是人心所向,何苦這樣大費周章。哥哥從前最會看破我的皮囊,如今竟也隨了俗了。”

江風吟澀然一笑,道:“阿雲,你不必拿這些話激我。莫說你現在形貌未改,就是真的入了魔,變作一堆屍山肉塊,血淋淋的衝向前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對你動手。何況葉……”說到此處,語調甚是奇異,隻道:“……更是與你那位靈素穀的朋友許下重諾,要在十二月初七之前,找出剝離你身上魔種的法子來。”

我啞然失笑,道:“魔種並無實體,如煙光水霧,入體消融。若有剝離之法,孟還天何以危害千年?”

江風吟苦笑道:“那些個老家夥也是這麽說的,還抬出一堆蒼生大義壓人來著。葉……宗主卻道:‘無情道法,一樣開天辟地,前所未有,我道侶也練成了。魔種誕育以來,要壯大自身,隻有寄生一途。一旦破解,再難為惡。從前既無法可施,那便自此而始。’”

我入道以來,心中情流悉數斷絕,好似飛鳥投林,惟餘一片茫茫。魔種入體,也不覺如何。聽他轉述葉疏之語,一時卻想到了我初習先天九炁劍法時,參悟不得其法,常暗自沮喪。他勉勵我時,便曾有“自創一套功法,開天地大道”之句。其時我遠遠落在他身後,連他一片衣角也觸不著。如今紅塵顛倒,卻是他向我追尋來了。

恍惚之中,隻覺那江流中亙古不變的灰色礁石,仿佛被一樣更永恒的東西從底下輕輕撞動了一下。但這也是瞬間之事,回過神來,也隻點了點頭,道了聲:“也好。”

——但我很快就知道來不及了。

十一月二十四夜,蒼炎魔教六堂主潛入青霄門,從歸夢峰雪崖取道不空山,目標所指,竟是我所在之處。此時天台審判未竟,各大宗門首領又為如何處置我一事齊聚一堂,幾名小小魔人闖進來,如飛蛾撲火一般,四人當場身亡,一人重傷不治。最後一人身裹血繃帶,大約是陰無極曾經的部下,習得過一些傀儡屍術,頭顱離體,一時竟不得死,反就靈便之勢,直衝到雲何洞天門口,嘶聲大叫“尊主”。其狀雖不雅,實則魔息早衰,莫說此時不空山上能人濟濟,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低階弟子,也能一劍送了他的鬼命。然而一霎之間,隻見那頭顱上的一雙耳朵突然高高豎起,如向雲何洞天之中傾聽,繼而緩緩轉過頭來,整張“臉”上全是激妄之極的神色,向門口眾人環顧一圈,尖聲狂笑道:“原來尊主……已經回來了。這個宿主……無情歷劫,道行極高,長得也是天姿國色,他老人家好生歡喜,滿意得不得了啊!”一個頭顱在地下滴溜溜打了幾個轉,話音鬥然一變,已充滿陰邪黏膩之意:“……我化作棋盤老道之時,胡子翹翹,老樹枯皮,除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徒兒,也沒誰來體惜。如今落在江隨雲身上,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你們幾個小不要臉的,當年對我喊打喊殺,現在一個是我親親好老公,一個是我親嘴摸屁股的老姘頭,還有一個嘴裏叫著哥哥弟弟,背地裏早就不知乾過多少見不得人的事了。嘖嘖嘖,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要殺我,你們舍得麽?……哦,對了,還有一個蕭大掌門,這會兒也成了我的老丈人了,乾脆也扒灰上炕,大家滾作一床,胡天胡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時我在雲何洞天之中,法陣隔絕神識,對此一無所知。聽人複述時,也不如何意外,隻道:“魔人慣會說這些荒唐之語。當日蘇隕星未死之時,比他更下流十倍不止。”忽而心頭一頓,抬頭向眼前人望去:“……法陣動了,是不是?”

謝明台與白無霜對視一眼,均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我向四周遍布的法陣望了一眼,見陣光密集如昔,但其中多有新舊更疊之處,如狂風吹破蛛網後,又急匆匆地修補而成。我早有準備,卻不想如此快法,一時竟茫然了一瞬,才道:“你們還不動手麽?”

白無霜長長嘆了口氣,道:“柳穀主說,醫書中並無此方,他窮儘腦力,也隻思慮出幾條偏險之道。至於是否可行,有多少把握,卻是全不可證。有同儕詰問,說你昨夜幾乎破陣而出,已令人心惶惶。若是事態嚴重,又待如何?宗主不發一語,隻默默起身離去。再回頭看時,他已闔目坐在門口青岩小院之中,釋出冰雪結界,將雲何洞天與方外天地硬生生切開了。”

我搖了搖頭,道:“那我等著罷。”又向身旁雪羽玫瑰劍一示意,道:“隻是這把劍,卻在我身邊放不得了。”

江風吟一直在白無霜身後侍坐,此時便走向前來,俯身將劍拾起,口中道:“……他力竭時,我自會上前接替。”

我隻覺他這一句話多餘之極,眼皮也未抬,道:“那也是你的事。”

江風吟本已將劍插入腰間,聞言動作一停,向我凝望一陣,忽而叫道:“阿雲。”

我抬目與他相對,隻見他白玉般的麵容竟帶著一抹久違的笑意,道:“你剛才這一句,倒與從前有些相似了。”

我尚不及反應,江風吟已向我蹲身下來,平視我雙眼,朱紅的嘴唇緊抿了幾下,道:“阿雲,他們都太聰明了,隻有我是傻子,我什麽都不怕。你這無情道法,將好端端一個人,修得泥塑木偶一般。縱然與天地同壽,歷萬年而不朽,又有什麽快活?我不懂甚麽天道無常,隻盼我的小玫瑰永遠笑意盈盈,平安喜樂。”又在那劍鞘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笑意又起,起身道:“哥哥弄壞了上麵的花兒,待還你時,再替你裝飾幾朵罷!”

我隻覺他這一番話著實傻得厲害,再恍然回神時,眼前已空無一人。此間與外界一切聯係皆被寸寸切斷,如同從時空之中強行挖出一顆果核來。比起先前法陣阻隔,更是深空遠寂,如同坐在一場永恒而無聲的大雪中。我進入雲何洞天以來,從未著眼室內之物,此時枯坐其中,倒似那玉池、玉瓶、玉床,都顯出原相來。一時走到那玉像前,仰臉看了一陣,忽道:“這次來,倒不曾見過白駒兒。他到哪裏去了?”

門外靜默一刻,才傳來葉疏有些遲滯的聲音:“回葉家去了。我請葉霜河尋訪到了穆氏後人,有望開他心智。”

時空割裂為逆天之術,雖巔峰修為,亦維持不易。他說完這一句,深息片刻,才又開口道:“他說他從前得罪你太狠,任你如何處罰,都是應當的。你若要消氣時,將他畫卷上添上幾條蛤蟆腿,也就是了。”

我不由失笑,道:“白駒兒說出這番話來,足見已諳事了。”見那冰牆中孔洞宛然,其中一隻箱籠並未上鎖,打開看時,隻見綺光流豔,除嫁衣之外,連嶽明柔、曲星等人饋贈的一應新婚之禮也在其中。我隨手輕輕一撥,那絲幕上的水晶便發出一串玲瓏撞響聲。一時若有所感,張目向門口望去,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怎樣佝僂著背、嗬著手,站在秋收堂的梅樹下,等著一場遲遲不來的雪。

……我再次睜開眼時,隻見玉池中的水氣濃鬱得如同白霧一般,遮得我眼前一片茫茫。神識雖仍受困陣法之中,卻已無與外界割裂之感,顯見那冰雪結界已不複存。周圍景致一無所動,惟有我左手腕上晃晃蕩蕩,竟是多了一枚鮮紅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