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我無所願(2 / 2)

綿綿 不夜情 4415 字 2個月前

玄陰之力受天道所羈,一生隻能被催發九次。它擇定我做它終極的容器,不惜自絕後路,想來對打破桎梏、重返巔峰勢在必得。想那歷屆母體,或柔弱,或剛強,總如江水滔滔,隻是向前。惟有我既身為男子,又以爐鼎之體被他人哄騙,少受了好幾次精元。不知它最後如此孤注一擲,究竟是憑借萬無一失的謀算,還是世事演變至此,不得不依勢而為之?……

我沉入識海之淵,隻覺腹中一團拳頭大小、似胎兒又非胎兒,色澤如玉、觸手卻柔滑可親之物正在半空中一拱一吸,如同一個人正在甜夢中沉睡。我體內靈脈漸漸與之滲透、交融,除被蕭昭“燭天”斬斷的那條尚未複原、流動不暢之外,我體內靈核、靈台、嬰神及一切先天九炁之氣,全部被那東西納於麾下,收歸己有。如今我神智尚有幾分清明,還有物我之辨。但以其拓疆易主的驚人速度來看,“它”與我化為一體,也隻在片刻之間。

我心底苦笑一聲,緩緩將神念向外打開。此刻我破境大乘,正是觸識最精微靈敏之時。放“眼”望去,見雁蕩山上陰雲蕩雪,天象甚為不祥。向千秋、尹靈心等統率無儘妖魔鬼怪,如黑潮般向靈峰中心湧來。百家宗門一力相抗,但見寶劍光寒,陣光閃耀,處處皆是呼喝咒訣之聲。謝明台、白無霜、無我大師各自主掌一方,殺得血肉橫飛。趙瑟、曲星、嶽明柔等年輕弟子亦拚紅了雙眼,揮劍奮力廝殺。人群中隻見許多生熟麵孔,連避世多年的狄老堂主等人也在其中。寒風朔雪之中,隻見蕭昭、蕭越、葉疏、江風吟分坐頂峰四方,均自闔目誦訣,開啟大陣。

這“浮生千重變”生得也奇,陣中並無光華透出,卻是一片蒼白虛無。四人身影皆已被這晦暗無光的陣光籠罩,從我眼中望去,隻見江風吟臉色如同死人一般,身上衣袍都素暗了幾分。葉疏仍是那般清冷無波,隻不知是否我看錯,總覺他外殼雖未改,內裏卻有些不同,仿佛玉石中多了許多裂紋。蕭昭主控陣眼,麵沉如水,有淵渟嶽峙之意。陣中最可觀者,蕭越一人而已。他昨夜情事中沾濕的鬢發尚未乾透,玉冠如墨,容光煥發,氣勢竟隱隱已經淩駕於其父之上。四人掌心靈意如絲絡串連,也是他手中這一道火光最為耀目。

地、火、風、水四象之力連綴於陣法中央,奔流旋轉,聚合為一團灰白裂變之物,遠遠看去,猶如一隻大得驚人的眼瞳,在驚天巨變中投來含情的一瞥。孟還天一道血霧千須的身影就浮空在這“眼瞳”上方,頭頸胸腹,還保持著棋盤真人的天真麵貌,連一雙蒼老手掌中噴發的咒訣,亦帶有他靈體的火焰之意。身體後半截卻已異變為觸手形態,肥厚肉瓣從腹腔中噴湧而出,狹長者逾十三四丈,愈靠近“根”部愈密集,似是向四麵八方不斷勾舔的無數舌頭。肉瓣上碎肉滴血,地上煞影重重,活生生將一個純白之境,化作無儘修羅血獄。

孟還天由腦魔演變而來,體內魔種是他惟一命門,不死不滅,與玄陰之力互為製衡。他蠱噬人心、吞滅他人意誌的“魔腦”鎮壓在陣法之中,他自要處心積慮奪回。如按他原先設想,四席占半,自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但如今陣法四角俱全,他從掌陣變作破陣,卻未有如此壓倒性力量。眼下陣“門”已開,底下一團猙獰活物隱約可見,法力流轉卻不可逆,隻能進,不能出。孟還天連連搶攻,皆不可破。一時情急,十餘條肉瓣被“門”倒吸卷入,不得不斷尾求生。此消彼長,更難得手。

孟還天啐出一口血沫,罵道:“江隨雲這小子好不要臉!葉青霄還在本座手裏,他倒是洞房夜夜換新郎,自顧尋歡作樂,半點也不關心師父死活。真那麽欠肏,怎不來找本座?”

話一出口,風火兩道靈力驟然暴增,將他逼退一大步。葉疏一雙冰冷的美目卻已慢慢睜開,開口道:“他在哪裏?”

孟還天長長嘆了口氣,學著棋盤真人搖頭晃腦幾下,故作天真道:“你問你師尊麽?他與我靈息相克,不好使用,隻好都化掉啦。”

一言既出,忽聞山上山下,眾人一齊驚呼出聲。但見雁蕩山下湖水霎時化為血紅,滿湖秋雁戾叫驚飛。孟還天周身肉瓣不斷向外搖動擴張,越來越長,逐漸垂落,如同千萬道從天裂中降落的飛瀑一般,將血湖之水倒吸入肉瓣頂端。他原本與陣法僵持不下,飽飽地吞吃了這一口,魔息傾瀉而下,立刻將陣法逆轉過來。那魔息中更有一股熟悉之極的青色水澤閃動,我靈識一觸之下,便知屬於何人。靈息取之於活體,想來性命應是無憂。但以他一世之尊,雙方決戰之際,竟成了孟還天破陣之器,大概也是生平第一的奇恥大辱了。

我對這位師尊有過許多孺慕之情,恨怨之意,事到如今,見他受此非人之苦,亦有不忍。當下手執一霎雨,緩步走出洞門。隻見血湖翻沸之下,孟還天條條肉瓣都吸得滿足,幾乎漲破開來。陣中四道靈流均有搖搖欲墜之相,江風吟修為相對最淺,此時已難以支撐,白玉般的臉龐也變得極為扭曲。隻聽喀嚓一聲,他所坐鎮的正西方向陣法已裂開一道縫隙,底下血色一閃,腥臭撲鼻,顯是那“魔腦”要從中鑽出。蕭昭左手一揮,裂開的土地瞬間合攏,嚴絲合縫。他自己那道靈流卻微弱了許多,孟還天更不多言,長笑聲中,魔壓蓋頂而來。蕭昭渾身一顫,耳中、眼中立刻有鮮血蜿蜒而下,身周陣法也坍陷出若乾孔洞。隻聞凝冰之聲接連響起,卻是葉疏出手相助。雖可抵擋一時,但如此趨勢下去,魔腦破土而出,也隻在遲早之間。

孟還天距離功成隻半步之遙,更迸發出無比狂暴之態,連那枚被他深藏元魂的魔種,亦在他逐漸透明脫落的皮肉之間依稀透出紅光。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同為不死之物,魔種存世之途又與玄陰之力不同:原主毀亡之後,隻要還能覓得一塊細小血肉,魔種便能寄托其上,再次沉睡,以伺重生。當時未及多想,如今一念忽生,隻覺體內一陣惡寒發燙,那是九天玄陰之力成形衝頂之後,發自本能的第一次興奮。

我無言一笑,仿佛一位昏聵無能的君主,於兵臨城下、久病垂死之際,終於與麾下功高蓋主的大將軍達成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君臣同心。

我看著自己的手緊握在一霎雨瑩潤的竹柄上,靈意貫透之下,劍意破雲橫天!

這一劍,正是先天九炁劍法最高重惟一的一式,名叫——

萬物生光輝。

我足尖在芙蓉峰頂輕輕一點,人已淩空踏入雁蕩主峰,更在孟還天的血瀑之上。在那“萬物生光輝”輝煌映照之下,一切生靈、殘肢、屍塊皆被褓抱,不容魔種寄生。從雲天中俯望,“浮生千重變”已是千瘡百孔,陣中四人均有傷損。我此刻生息滿盈,靈脈複原如初,眼中隻微微一花,蕭越便從正北位消失不見了。幾乎與此同時,陣眼如沙漏般向下塌去,一團肥肥白白、形如巨蛆的腦狀物從中騰出,正正地嵌合在孟還天身上那透出的紅光之上。一霎之間,我腦中仿佛被人狠狠撥了一下,劍意已到儘頭,劍身也已劈裂,竟再不能進半分。

——但我本就不必再用劍了。

我嘴角一勾,將手中殘竹拋下,反手從懷中取出一物。

當日秘境之中,玄天女使聽罷我最後一句發問,仍是那般趾高氣揚地望著我,但那神色卻有些異樣,似是憐憫,又似不屑:“你寧可死,也不願孕育玄陰神力麽?”

我木然道:“正是。”

她又居高臨下掃我一眼,低嘆一聲,這一次語調中卻多了幾分柔和之意:“你若真有這般決意,我也不妨說與你知。聖女被天道降罪之前,為免將來無法自控,親手為自己打造了一件小巧飾物,正是克製玄陰之力的寶器。隻要你秉承必死之心,將它輕輕刺入胸口,肉身自然衰亡,神力也會逸出,再尋棲息之地。隻是……你神魂俱滅,生生世世,再也回不來了。”

我淡漠一笑,道:“死都死了,豈有再回來的道理。”

我將母親留下的那枚小小金釵托在掌心,想起玄天女使垂睫低聲道:“這支釵子,喚作長恨。”

——這名字倒好,可堪破天長地久。

我嘴邊微笑未絕,倒轉釵尾,卻從胸口滑下,向小腹中那團似胎兒又非胎兒之物儘情一刺。

隻聽一聲斷響,我已如一片羽毛般盈盈落於前塵海儘頭。隻見萬裏碧波一同下陷,潮平之處,赫然顯露出一塊黑色的石頭。這石頭大半已經朽壞,色澤漆黑,全無半點光澤。知夢島的天光映照其上,仿佛也被吸收得一絲不留。

它與我兩兩相望,雖隻短短一剎那,我已如古經卷中那些有幸目睹神跡的先哲一般,對這超越自然的聖物徹底信服。

我聽見“它”的聲音渺然響起,如從異世中迢遞而來:“你有何求?”

我緩緩道:“我無所求。”

“它”複問道:“你有何願?”

我原想替周令求一副平庸根骨,至此卻也釋然,隻道:“我無所願。”

話音落處,海潮沸湧,天雲變幻,流水如昨日,滔滔經過我身。霎時間,我這具殘破靈軀,竟與萬物興衰共鳴。我舉步行處,海水不斷向後退避開去。如煙如夢的一座小島,竟隱隱傳來劫雷破空之聲。

——那是創世以來,三千大道中,從來無人練成過的異體:無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