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天長地久(1 / 2)

綿綿 不夜情 3133 字 2個月前

秦淮河距雁蕩山千裏之遙,我全身靈力空空蕩蕩,已與廢人無異。一路蒙蔣陵光門下幾名小弟子照拂,時昏時睡,半夢半醒,沿途聽見他們起身、談話,也不大真切。隻知蘇隕星死後,魔教中爭奪炎風護法之位者眾,孟還天索性定下一條毒計,將門下分為幾宗幾列,各由一名淬魔境左右的魔宗長老帶領,直到十二月初七止,屠害道宗弟子最多者為優勝,其首領升為護法;向千秋、尹靈心、屠仙鯨三人,擇其一升為魔尊副使,地位與先前的陰無極、白空空等同。群魔既受魔尊複生鼓舞,又受權勢地位蠱惑,一個個魔性大熾,更勝往昔。道宗卻正好相反,能人雖也不少,但統論起修為、品性、威望,卻無一個能完全服眾的。蕭昭閉關修煉多年,在齊魯之地雖頗有聲望,但說到統率中原,驅馳群雄,便有些力不從心。葉家原本在江南一家獨大,葉霜河亦是熱衷把弄權柄之人,但此君胸襟氣度不足,往日太平無事時倒也能指點江山,當此生死存亡之時,卻終究差了一層,不能一呼百應。謝明台、白無霜、興雲法師幾人俱有名望,但如今皆有傷在身,難以主事。大戰當前,中原道門卻無一人掌管大局,如同一盤散沙相似。車到杭州、紹興之時,耳中所聽聞的不是傷便是敗,竟無一勝。直到十一月中,才漸漸聽見一二件反敗為勝的佳訊,說某年月日,大易宮、紫霞宗等在天台山下重創向千秋;屠仙鯨在台州近海作惡,也被白無霜、金城曲氏等聯手擊退。我們順著靈江一路南下,隻見民生漸盛,盜匪之亂也平息了不少。這日堪堪到台州城外,我見車篷外晴光燦爛,便在兩名小弟子攙扶下,膝上蓋了毯子,倚靠在車門旁曬太陽。見路旁商鋪漸多,行人雖稀,我們停車問路時,神態也從容徐緩,顯見這一帶未受動亂之苦。我聽車中幾名年輕弟子十分感慨讚嘆,說自從蕭家出手後,聚合百家之力,定下誅魔大計,使得道宗原本各自為戰的門派、世家重新坐在一起,結為盟友,共抗大敵。雖不能說就此前嫌儘棄,上上下下的人心,終究是慢慢凝聚了起來。孟還天真身未複,魔宗諸人也非鐵板一塊,一時形勢變化,此消彼長,百姓總是多過了幾天好日子。其時頭腦昏沉,無力思索,聽到“蘭陵蕭氏”四字,隻道是蕭昭親自掛帥,自不必說。車行一段,隻見江水折流,山勢也漸漸走高,隱隱可見北雁蕩山隱沒雲霧中的輪廓。一晃眼間,隻見台州城上似站著幾人,一個個神色肅然,黑衣如墨。其中一人半側著身子,瞧不見全臉,但看衣著氣質,多半便是那新近上位的少主蕭楚揚了。猶記他在蒼山洱海時,叱令族老,威風八麵。今日一見,麵上倒有些謙卑樣子。想是當日陣法施展出來,不大得意,蕭昭待他們這群子弟向來嚴苛,怕是挨了好一頓數落也未可知。正想著,忽見蕭楚揚和其他人對望一眼,竟各各向城下看來,目光所及之處,正在我這座又小又破的馬車上。

我對此漠不關心,橫豎這一車小弟子修為低微,也幫不上幾多忙,倒不必特意去報備了。此時已是十二月寒冬,南方更是陰濕刺骨,過護城河時,隻覺那冷氣絲絲縷縷,直往骨頭縫裏鑽來。我凍得牙關打顫,忙將身上的薄毯裹緊了些。隻覺一大束頭發從肩上垂落下來,遂也攬在胸前,聊作取暖之用。

車中幾人忽都安靜下來,無人發聲。車到城中道觀投宿,一名小弟子扶我下車時,呆呆望了我片刻,竟有些麵紅,倉皇失措地跑走了。

我進屋攏了一盆火,摟著坐了半夜,才忽然意識到他是為何而臉紅的。同時也不甚分明地記起,我好像已經一輩子沒想起過自己的臉了。

次日起行時,門口卻換了一輛馬車,外麵看起來陳舊平常,上車才發覺車廂暖熱之極,地上鋪了厚厚的絨毯,四壁密密地裹了石棉、雁絨,車中並無炭火等物,隻擺著一個平平無奇的暖爐,烘得四周暖洋洋的。細看時,爐中隻隱約有些紅光,不知燃著何物。我見地上放著一樣灰撲撲之物,打開看時,卻是一條輕軟的蓋毯,不知是什麽動物的皮毛做成的。

同車的小弟子道:“這是觀裏一位真人送來的,說山道崎嶇,深宵苦寒,此去與一眾同門會合,原先的車子漏了風,便不能再坐了。”

我心中隱約猜到七八分,一時竟不知是何滋味,隻頷首道:“不知是哪位真人,想得好生周到。無端受了他一個人情,倒要當麵道謝才好。”

這幾名小弟子都是天真之人,聞言麵麵相覷,顯然托辭都還未備好。我心中笑了一聲,在暖爐旁懶洋洋坐了,問道:“今日初幾了?”

一人答道:“回師兄,初四了。”

我打了個哈欠,淡道:“我正要請這位真人一見,煩請幾位轉告一聲。我如今不便出行,倒不是有意拿喬托大。他若來時,隻在這馬車中相會罷了。”

此時正是大戰之前最要緊之時,沿途兩派廝殺痕跡處處可見。道宗諸人在芙蓉峰聚首,此處有山澗飛瀑,白雪積岩,靈氣豐盛。如今已有千餘人駐紮於此,共同設下咒陣、符籙,點起明燈、燭火,高唱法讚仙曲,壯其聲勢。魔宗妖人則隱匿於溪湖之間,隱隱可見湖底鬼火瑩瑩,似有水魅精怪在暗中遊動。湖山之間魔氣濃鬱,詭意森森,教人極不好受。青霄門弟子已在謝明台、白無霜帶領下安營紮寨,原本初五夜裏便能抵達,不想天冷路滑,駑駕難行,反誤了行程。直到初六清晨,才隱約見到澗邊營地中有了些熟悉的麵孔。幾名主事的長老卻都不在,問時,隻說都到山頂議事去了。

我仰頭望去,隻見山道高而極陡,又被深雪覆蓋,雪上隻一二清淺腳印。正思忖間,一名小弟子忽顫聲報道:“……師兄,蕭、蕭……真君來了。”

我心中一動,正要起身,見車門一掀,一名身著黑紋錦袍之人現身門口,神色肅厲,靈壓迫人,卻是蕭昭。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名震天下的掌門人真身,煮茶的間隙不由多端詳了幾眼。隻見他麵容輪廓與蕭越略有幾分相似,眉目卻更冷厲些,氣質也更雄渾得多,頗似一位常年戎馬的武將。我雖不像蔣陵光會觀人斷命,但隻看他麵貌,的確不如蕭越有帝王之相。一時茶湯已沸,便支撐著替他沏了杯茶,問道:“不知蕭掌門找我何事?”

蕭昭飲茶的姿態倒與蕭越相近,風儀禮數,半點不失。聞言將茶盞放在手邊,欲待開口,麵色卻有些躊躇。

我不願見他為難,隻道:“……事關天下氣運,蕭掌門有何吩咐,晚輩無所不從。”

蕭昭在修真界立威已久,我從前在蘭陵蕭氏時,隻遠遠坐在席間,都不敢與他多對視一眼。此時與他對坐,倒也不如何畏懼。隻見他搖了搖頭,道:“孟還天前日在極焰魔窟大施妖法,虐殺了十八名火靈體修士,煉了一條……活體靈脈。你可知他的用意?”

我這些日子窮極無聊,早已將這些事情想過千百遍,隻應道:“我知道,蘇隕星跟我說了。他開這浮生千重變大陣,本來也極冒險,四個席位之中,他須占一半,才能穩操勝券。當時他還不知葉疏已破入大乘境,回頭發現手中隻剩一席,隻怕多生變故,於是又生一計,要將青霄真人化在陣中,襄助他以一敵三。這條……靈脈,想來就是抽取他人靈力、化為己用的邪門法器了。”

蕭昭沉沉一點頭,喟道:“正是。適才我與鳳采、千霜二位道友相商,均覺以孟還天的性子,定然不惜摧殘青霄真君之元體,也要取回他號令天下魔道的逆天妖術。一旦得手,蒼生再無寧日。青霄真君他……當年那般待你,又哄你入他門下,凡此種種,你心中怨恨,那也隻由你。隻是此事非關他一人,你身負九天玄陰之力,還望你看在道門一脈的份上。明日無論我們三人誰先魂消身死,都請你接替其位,鎮守浮生千重變大陣,萬不能將陣眼拱手交到孟還天手上。”

我還在回憶他口中的“鳳采君”是哪一位大能,一時醒悟過來,不由發噱:“江風吟這一下青雲直上,竟與蕭氏家主平起平坐了。”再聽他這一番高論,竟有些意外,垂頭想了一想,才淡笑道:“蕭掌門言重了。我身為玄陰神力之器,受人爭奪利用,實在不足為奇。道尊召我入門,如今雖難究好壞,回味起來,倒也過了幾天舒心快活的日子,嘗了些做人的滋味。人有私心私欲,再尋常不過。反倒是那些成天將大義掛在嘴邊的,才真真可怕得緊。何況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今日蕭掌門不來叩問,我也絕不會棄之不顧。”

蕭昭似未料到我竟說出這一番話來,又將我端詳一陣,才道:“如此便是極好。”忽搖頭一笑,自嘲道:“我來此之前,謝真人曾勸我不必多此一舉,如今看來,倒是我將你胸襟瞧小了。”

我無聲一笑,問道:“蕭掌門還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蕭昭難得又猶疑了一瞬,似比之前更難啟齒一般,許久才開言道:“……先前阿越受孟還天寄生之體栽贓嫁禍時,多謝你替他分辯。明日如僥幸不死,往後有用得著蕭某之處,儘管開口便是。”

我欣然道:“那再好不過。我眼下就有一件事,正愁無人理會。蕭掌門如肯仗義相助,當真感激不儘。”

我向他腰間那柄蒼黑如墨的長劍一指,道:“聽聞此劍名叫’燭天’,是一把削金斷玉的神兵。最難得是一劍刺下,五內俱傷,外頭卻完好無損,半點也瞧不出來……”

蕭昭聽到此處,臉上已經變色,卻瞧不出喜怒。我抬起頭來,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伸出左手,道:

“——請蕭掌門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