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是我(1 / 2)

綿綿 不夜情 3621 字 2個月前

我大駭之下,急忙將他從那縫隙中扶出。一觸之下,隻覺他體內骨骼、靈脈,寸寸截斷,靈核破爛,已是氣息散儘之兆。再看他神色,隻見瞳仁翻白,口角邊都沾滿白沫,竟是神智全失。我雙手顫抖,拚命將靈息送入他體內,隻見他無光的瞳孔對準了我,嘴唇不斷顫抖,顯然有話要告訴我。但他識海早已一片混亂,如何卻發得出一個字來?

我驚懼痛心之下,再也顧不得其他,見葉霜河還假惺惺地站在一旁,嘶聲向他喝道:“你們葉家那讀人記憶的法術呢?快給他用啊!”

葉霜河成名以來,隻怕還沒被人用這種口氣命令過。此時竟也被我瘋瘋癲癲的勢頭震住,忙提步上前,手指在李楊青眉心中一點。隻見他雙目緊閉,眉心緊皺,指端不住放出白光,忽然全身一怔,繼而臉露懼色,冷汗也霎時流淌下來。

我觀其臉色,便知有大難發生,隻覺李楊青渾身痙攣,不由厲聲催促道:“你快說!”

葉霜河睜開雙眼,整個人如同被重錘擊打過一般,方才的自得之情、奪權之威蕩然無存,身上靈意如流,轉而向我眉心一點,啞聲道:“……你自己看罷!”

我被他強行破開神念,隻覺腦中劇痛,諸般破碎畫麵一湧而入。有他埋頭清掃山門時,旁人對他盛氣淩人的譏嘲,亦有他得知自己月盈之體後,在激流之中一次次不甘心的嘶吼。最多的則是他與棋盤真人相處的景象:這位青城山大宗師性情如頑童一般,有時一個老大不耐煩,竟在眾長老、堂主眼皮下捏出一個泥身,自己金蟬脫殼,下山玩耍去了。李楊青耐性極佳,對他又了如指掌,每每總能在他撅起屁股與一群孩童鬥蟋蟀、打泥丸之際,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也並不出聲打擾。直到他輸了耍賴之際,這才客客氣氣地請他回去。每一次棋盤真人對他的突然出現都大吃一驚,撓頭不解,不知這個麵孔板正的青年,為何總能找到自己。惟有一次,他真正收斂了所有氣息,藏在浪花後的青山之後,蒼老的眼睛擔憂地望著李楊青濺濕的衣袍,不知該說什麽話去勸慰他……

畫麵一陣動蕩,已來到這座玉石洞穴中。隻見陣光點點,棋盤真人為首、青霄真人為輔,二人正在勾畫一座大陣。陣法中央,一縷黑光從那巨大的玉石女像腳下蜷曲而上,便如同一條盤柱的長蛇一般。玉像手中缺失之處,似是一條曲曲折折的短杖,但觀玉像優雅之姿,卻又不像手執一支武器,倒似拈花含情而立。應長老等亦在旁掠陣,一共七人,組成的陣型恰如一朵鮮花。青霄真人坐鎮其中,鼻子微微翕動,嘆道:“原來無儘宿生蛇當年銜尾而生,同結善惡之果,身上承載著腦魔之種,卻盤踞在九天玄女遺留的花枝下。昆侖這玄女玉像洞穴,既是它不得脫身之所,也是它最為眷戀的原鄉。如今放出舊巢氣味,自能將之召引過來。隻是……以此推論,魔種無論如何,也不該寄生在它身上。”

棋盤真人眼皮不住顫動,半邊臉都皺成一團,顯然痛楚難捱。聞言隻咄了一聲,爽朗笑道:“什麽道理!若論起道理來,那昆侖九色鹿大半夜裏給我老頭兒托夢,送我一座無儘宿生陣訣,更是莫名其妙之極。老頭兒這般精彩的手筆……”說著,如同小兒剛得了新鮮玩意兒一般,充滿誇耀之意地向陣法中捏訣作法,使得陣光前後斷點相連,那條“長蛇”也展身遊動起來,在陣法上空扭成一個圓環形狀。隻聽棋盤真人高高興興道:“……更是豈有此理、全無道理了!”

這位前輩行為舉止雖多有異想天開之處,一生心性卻極合道意。在道宗生死攸關的大事上,他老人家說話向來極有分量。聽他嘴裏胡言亂語,說什麽托夢之辭,手中卻一絲不亂,釋出精妙陣法,眾人皆信服不已。青霄真人仰首見那黑色蛇影越遊越快,不住逐尾兜圈,眼看就要首尾相連。與此同時,一股淡得幾乎聞不見的氣味從陣中不斷向外溢出,似是花木清香,又像是血肉腥臭,二者摻和混雜,竟然無法分辨。一時感慨道:“無儘宿生蛇與魔種如今一體同生,此地隻能作暫時囚禁之所。要根除後患,惟有開浮生千重變之陣,將這魔物永鎮雁蕩山下。這陣法乃是一道隔絕生死之門,一旦孟還天踏入其中,便無法在此界作惡,天下也不必再受他孽力荼毒了。”

棋盤真人連連點頭,白須、白發根根上翹,歡快道:“那可真是好極,妙極,善莫大焉!眼看這臭皮蛇兒就要落網進洞,不知老蕭出關了沒有?江鶴行那小子倒是走得瀟灑,如今事關緊急,也不說差人遞個話來。老頭兒雖然年紀大了沒記性,也記得他當年正氣凜然,有鼻子有眼的,很乾了些除魔衛道的大事。想那山山水水又有什麽好看,又何至於這麽久連家也不回,虧他也不膩煩……”

青霄真人聽他絮絮叨叨,不知怎地眼皮一跳,道:“江氏家主雲遊多年,無從尋覓。不過地、火、風、水之力,四者隻缺其一,若是……倒未必沒有別的法子。”

棋盤真人立刻追問道:“哦?那是什麽法子?”

我見他興致勃勃,一派天真,全無半點異常。李楊青卻不由多望了他幾眼,在這段“記憶”之中,我甚至能感到他一瞬間的迷惑。我無法形容這種詭異的感覺,就像一件精心編織的華服上,忽然冒出了一截線頭似的。

青霄真人皺了皺眉,顯然這法子並不如他之意,隻沉沉道:“江家有……”

忽聽李楊青開口道:“師父。”

此時陣法已全盤啟動,那“黑蛇”也已以口銜尾,陰影如波,不斷向外擴散開去。棋盤真人正全神貫注傾聽青霄真人說話,忽然被他打斷,眼底驟然掠過一絲戾色,但旋即如換了個人一般,又露出如孩童般的神情,問道:“啊?”

李楊青雙目一錯不錯地盯著他,一貫嚴肅板正的聲音竟有些發顫:“……那一天,……孟還天現身丹霞山莊那一天,你不在青霄門,說是……去鎮上了。不知當日的皮影戲班子,演的是哪一出戲?”

棋盤真人額角青筋重重一跳,忽然整個人都蜷縮起來。隨著他一點一點抬起身,但見濃黑蛇影之下,他一向親切詼諧的麵孔已變得無比扭曲,喀喀一笑,用一種黏膩邪惡的聲音說道:“……演的是漢朝李夫人借屍還魂,結果變成了妖怪,把一群裝神弄鬼的臭道士統統吃掉啦。”

隻聽喀然一聲,陣眼凹陷,那陣法霎時逆轉,蛇影回縮,黑光反噬,使得陣中人人靈脈大亂,嘔血滿襟。但見陣中“棋盤真人”的軀體鬥然拉長、裂開,從體腔中伸出無數巨大肉瓣,出手如電,將青霄真人手中的無心劍打飛。其他人驚叫聲中,已被肉瓣牢牢裹入,再也動彈不得。李楊青隻痛叫了一聲“師父……!”一條臟腥的肉瓣就地掃來,如有千斤之重,將他全身打得寸寸斷折,如破布袋一般橫飛出去……

眼前畫麵一黑,已到儘頭。我睜開眼來,與李楊青渾濁愣直的目光相對,隻覺萬千傷心一並湧來,抱著他軟塌塌的身體痛哭失聲。

李楊青受了我許多靈息眼淚,眼中忽現出一線清明,死死抓住我後背,吃力道:“我……師……釋迦寺……被魔種寄……生,他……已不是……我……我師父了。我師父……很好……很好……他不會……不會騙人……”

我淚如雨下,哽咽道:“嗯,你師父……是世上最好的師父。”

李楊青呆滯的臉上露出一絲喜慰之色,旋即全身痙攣數下,元靈毀散,就此氣絕身亡。

隻聽洞穴中一聲巨響,那柔潤玉像已從中裂為兩半,幾具破敗軀體從孔隙中跌落,正是陣中那四名青城山長老,此時均已遇難。我懷抱李楊青漸漸冷去的屍體,耳中隻聽見蔣陵光惶急地叫道:“……道尊呢,道尊呢?……”

葉霜河向來養尊處優,此時卻也風儀大失,連雲白錦袍也臟汙了好幾處,顫聲道:“棋盤真人被孟還天……寄生奪舍了。他將道尊誘入無儘宿生陣中……他……”

忽聽一聲極輕的嗬笑聲,如同一條腐爛的舌頭舔進耳孔深處一般。隻見碎石紛紛崩塌,一個光彩流溢的琉璃洞穴霎時已化為廢墟。在三清觀前百餘修士眾目睽睽之下,洞口那麵平滑如鏡的石壁一陣動蕩,鏡中影像宛然,顯出一條血紅扭曲的裂縫來。無數肉瓣正從那裂縫中層層疊疊湧出,在雪色與殘陽之間,那幅圖景簡直如同世上最恐怖的鬼畫一般。

蔣陵光切齒道:“——孟還天!”

孟還天從一堆細碎血肉中“抬”起頭來,那張臉紅潤矍鑠,帶著幾分狡黠頑皮之意,赫然正是棋盤真人的麵孔。

隻見他須發搖動,俏皮地笑了笑,發出的聲音也活潑潑地:“你們的道尊,在這裏啦。”

我抬頭望去,見青霄真人就在其中最肥大的那條肉瓣下,頭頂被牢牢吸附在瓣口之上,整個人如同僵屍木偶,隨他動作怪異搖擺,也不知是死是活。隻聽人群中駭聲大作,連葉霜河都不由往後退了半步。

蔣陵光向來不以戰力見長,此時手中劍也在發顫,仍咬牙喝道:“……放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