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非花如夢(1 / 2)

綿綿 不夜情 2334 字 2個月前

我從腹部一陣難以言喻的痛癢中醒來,隻覺身下陣陣顛簸,正是在一座途行的馬車中。我向窗外茫然望去,隻見道旁水田青青,稻株過膝。農夫在田間勞作,婦人在門前堆垛、曬穀,兒童拿了許多長竹竿,趕走啄食稻粒的鳥雀。燒草灰的黑煙在山村之間嫋嫋升起,正是南方兩季稻穀相接、一年中農忙最甚的季節。

我又鈍鈍坐了許久,才想起白空空一役之後,柳唱靈識受損極重,帶著馮雨師元嬰回靈素穀大養去了。穀中弟子皆懵懵懂懂,恰逢江氏兄妹在其中換血療傷,便由白無霜護送前往。興雲法師、謝明台傷勢亦不容樂觀,各大門派宗老、弟子更是傷亡慘重。好在葉疏最終以天神之姿斬殺巨怪,總算給這淒淒洱海之行,帶來了一束久違的光明。眾人分別之時,悲容中猶有願景與壯意。但棋盤、青霄二位真人遠去昆侖之後再也無法聯絡,連帶著同去的青城山應長老、大弟子李楊青等人也音訊全無,著實令人焦心。道宗一乾主事人隻知棋盤真人在三清觀遺址布下收煉魔蛇的陣法,此時內門卻已緊閉,百呼不應。昆侖是前世大能鎮壓孟還天蛇杖之地,蒼炎魔教一得知魔種誕育的消息,第一步便是夷平雪山,將鎮守蛇杖的三清觀殘忍滅門。由此可見,這條蛇杖對孟還天意義非比尋常,地位隻怕還要在白空空之上。隻是不知為何,自孟還天現身丹霞山莊後,竟一反常態,全無動靜。這南疆的巨怪出來造孽,還是馮雨師親手引發的禍端。棋盤真人當日將魔種鎮在三清觀下,卻被魔蛇奪去;前日他帶頭布陣,又自稱有召喚魔蛇之法。於是種種不明之處,儘懸於他一人之手。與他同行的青霄真人是當今道門持牛耳者,他亦是當世修為最高的修士之一,二人親切入世,地位遠非閉關雲遊的蕭昭、江鶴行可比,堪稱中原道宗一對定海神針。如今已有不少門派趕往三清觀中,然而連日來掘地三尺,卻見不到半個人影。三清觀弟子大多歿於滅門一戰中,幸存者寥寥無幾,地位也大多低微。惟有符冠英的師父玉清子與三位長老同輩,若觀中有什麽陣法機關,隻怕世上惟有他知。隻是他向來性情孤僻,從不與人言談。朔月堂堂主、玉秀峰長老一乾人找他問了好幾次,他都是一語不發,站起來冷冷走掉了。

我與這位符師弟相處不多,對他的過往一無所知,隻知他對草石藥性無一不精,想來跟隨玉清子長老頗有時日,亦得其真傳。聽到謝明台手下弟子轉述他無禮舉止,不由心中一哂,開口道:“我去找他。”

一時回憶散儘,身上的痛感卻更重了。我解開繃帶看時,隻見腹部五個猙獰血洞,竟無半點好轉跡象。俯下身來,甚至能聞到一陣傷口腐爛的異味。我隻覺這景象陌生又遙遠,上次見自己如此淒慘,還要追溯到當年擦拭呂祖像摔斷腿之時。體內那一向生機沛然的靈息,此時也已全然悖離了我“本身”,對我的傷勢漠然視之,不聞不問。

我與葉疏最後一次雙修之後,境界已到淩虛中後期,已與蔣陵光、白無霜在伯仲之間。當日腹中忽如其來的絞痛也已止歇,但身體深處,仍有陣陣惡感餘留。玄陰之力雖不能口吐人言,但這一舉動擺明了就是對我的警告。這一手段我從前做凡人時也常領教,多是在地主員外家幫忙做工時,人家闊老爺偶爾大發善心,賞我們一碗肥肉吃。但這肉上桌之時,必有白眼翻天的家仆在碗邊重重敲打幾下,以便我們識趣站起身來,稱頌老爺大德。玄陰之力雖將自己吹得古今無雙,看來也免不得有些老爺脾氣。先前略施小懲,大概也是我站得不夠恭敬之故了。

馬車飛馳,不過三五裏,已到了丹霞鎮上。我遙望著長街下熙熙攘攘的行人與鋪子,不覺出神。一恍之間,馬車已向前飛奔而去。遠遠望見林木中掩映一座高門大院,隻大半年不見,氣象已全然衰落,連山水也已枯敗。隱約聽見門前有穀粒翻曬、農婦笑語聲,舊色的高牆上停著幾隻麻雀,不時飛落坪前覓食。

忽見幾名孩童追逐一頭瘦瘦小小、灰不溜秋之物,從穀堆中穿梭而來。定睛看時,卻是一頭餓得脫了相的靈獾。隻見它嘴邊叼著半個黑乎乎的糠餅,想是在山莊中餓狠了,出來找東西吃。

隻見孩童們拿起石頭、磚瓦,脫下草鞋,向它身上打來,口中叫道:“老鼠!老鼠!打死它!”

我收回目光,向駕車的師弟歉然道:“勞駕,停一停。”

那靈獾餓久了跑不快,被鞋底打了兩下,慌不擇路,竟一頭撞入我腳下。我俯身將它抱了起來,隻覺它瘦得皮包骨頭,小小的肚皮臟兮兮的,在我手中不住瑟瑟發抖。

我隨手抓起一把穀粒,用靈息在掌中握了一握,送到它的嘴邊。那靈獾一時竟不敢就吃,黑眼珠呆望我一刻,才埋頭狼吞虎咽起來。吃得急了,好幾次差點噎住喉嚨。

那些農婦孩童識得青霄門標記,望望那靈獾,又望望我背後的馬車,均有些不知所措。

我原以為蕭越禁足丹霞山莊,不過暫避嫌疑。一轉念間,想到他與蕭楚揚為繼承大任,一度爭得你死我活。如今蕭楚揚風頭正盛,對這位失勢的兄長,自是極儘打壓之能事。從前這些靈獸受儘嬌寵,送到嘴邊的靈穀等閒不吃一口,現在卻淪落到來偷凡人的東西吃。廣叔他們不知還在不在莊內,那位瑟瑟姑娘,據說早就投奔到蕭楚揚身邊了。

我討了好些穀子,注滿靈息,金燦燦地灑在落滿灰的門檻上,又向幾名農婦深深謝過。臨行之時,替她們將坪中的穀子揚得乾乾淨淨。風起之時,隻見無數糠殼、細塵,在烈日下紛紛揚揚,從那朱紅的大門前飛過去了。

青霄門轉眼即至,旁人各有去處,我卻在倉廩石前徘徊許久,才信步走到秋收堂門口。隻見青簷如舊,連院中那株已經死去多時的梅樹,也在鐵籠頭中佇立如昔。我仰頭看時,見老樹虯枝上已有生機流動之意,隻怕過了今冬,又能發出新芽來。

我癡望片刻,再去找符冠英時,隻見他又在膳堂吃飯,仍是獨坐一個角落,默默吃著麵前一缽青菜、一碗飯。我坐在他對麵,目送他將最後一口米飯送入嘴裏,這才放下筷子,頭也不抬道:“走罷。”

我卻不動,隻道:“你若不願去,不要勉強。”

符冠英靜靜看了我片刻,淡漠道:“沒有不願意。”

葉疏自洱海一戰後,接連破境且靈息耗竭,如今已閉關辟息。這一次遠赴昆侖,帶隊的卻是那一向神神道道的朱雀長老蔣陵光。他老人家慣會摸骨算命,人情策略卻是一概不通。落地頭一件事,便是獨自偷偷摸摸去尋了一捧千年雪,說是怕殷堂主靈塔炎熱,要給他殖養之地添上一絲清涼,還兀自坐在三清觀燒焦的門檻前,搖頭感慨道:“若有甚麽靈石、靈藥可重鍛根骨,蔣某便是拚上百年造化,也是要求它一求的。”

符冠英對他正眼也不瞧,獨自在廢墟之中走動,不時挖起一兩塊石頭,放在鼻子底下一聞,又隨手拋下。我從前隻知他辨采藥石厲害,卻不知他用的是何稟賦。正自出神,忽見符冠英動作一頓,頭也不回道:“你身上有氣味,不要站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