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開門(2 / 2)

綿綿 不夜情 5774 字 2個月前

我內心大叫一聲不好,隻見一蓬腥臭的黑浪向我劈頭蓋臉打來,一霎雨頃刻揮出,手上卻多了一個柳唱,竟來不及提身飛出。忽聽喀啦啦一陣響,一整片黑浪已悉數結為黑冰,距我足底不過半寸。

我向身後那飄逸如仙的雪白身影瞥了一眼,飛身上岸,將柳唱放下。

柳唱勉強睜開眼睛,隻見眼角都已被震出血來,顯然已傷心肺。我忙替他補續靈力,助他暢通血脈。隻聽他虛弱道:“那……玩意……隻怕就是這怪物本身的元靈。馮雨師的意識鳩占鵲巢,又太過孱弱,就快被人家……咳咳……吞噬掉了。”

我掉頭望去,見那白色巨怪的身體比先前更高了七八十丈有餘,道一聲遮天蔽日,亦不為過。先前那爪肢相對短小,如今皆已無比細長,在洱海上空蔓伸開去,好似海生植物無窮無儘的觸手。有修士被它卷入“手”中,在半空中一道長長慘呼,已被送入無數巨口中的一張,吃得片甲不留。嚼儘血肉之後,那巨口還滿意地打個飽嗝,咕咚一聲,將“靈”吞入肚中。

尹靈心罵道:“白空空,你吞靈就吞靈,別在老娘眼前犯惡心!”一夾座下蜥蜴,帶領岸上魔人對一眾道宗修士圍追堵截,力圖將之送到白空空爪肢範圍內。

向千秋尖聲笑道:“尹護法,白右使餓久了,讓它好好美餐一頓罷!”斷掌一揮,黑光一閃,竟將白無霜劍鋒打得向旁一偏。謝明台、興雲法師二人並肩聯手,風借火勢,將白空空左首幾條爪肢燒得向後卷起。然而隻一瞬間,幾條著火的爪肢靈蛇般退入水底,趁機翻出一道腐臭水花,反將幾名岸上的道宗弟子擊倒在地。

我不忍再看,向柳唱正色道:“唱哥,能否儘力一試?”

柳唱睜開眼來,見葉疏正自湖心筆直飛出,身影經行之處,七八十條尖刀般的冰鋒齊齊向白空空“身體”激射而去,瞬間將一塊浮屍般白皮插得刺蝟也似,其中一張巨口中的牙齒也被打落了幾顆。但這鬼東西實在太過巨大,人在它麵前,仿佛飛蟻浮塵一般。惟有幾名半步大乘修士的攻擊,還能在它身上留下幾道粗淺痕跡。淩虛期長老的劍招,它已全然不放在眼裏,連躲也不躲,直接赤膊相迎。無論利刀快劍,還是符咒法訣,打在它身上,直如隔靴搔癢一般,連它皮膚都擊不穿。至於元嬰、金丹以下的弟子,連它的身都近不得。白空空似對葉疏傷它之舉懷恨在心,不顧旁人,十餘條爪肢一並向空中的葉疏撲擊過去。葉疏長劍一挑,白影留痕,人已在七八丈外,卻將一大股湖水如噴泉般挑起,在它長長伸出的一大束爪肢上奔流旋轉,形成一個水環。隻聽哢嚓一聲,水環凝為冰環,將十餘條爪肢都銬得無法動彈。謝明台、白無霜、興雲法師等立刻從旁掠出,狂風巨浪,烈火高燃,力圖將那束爪肢一並斬落。隻聽向千秋尖笑大聲,一雙斷掌揮出,如同一把死亡的鍘刀,將三人的攻擊消去了一多半。那爪肢隻受了些皮肉傷,愈發昂揚起來,一聲裂響,冰環已碎。

尹靈心哼道:“向護法蟄伏多年,這一招‘長生斬’使得愈發得心應手了!”胯下蜥蜴一擺尾,身後陰氣森森,諸多魔物、鬼修爭相向前,撕咬岸上的低階弟子。

柳唱嘆了口氣,示意靈素穀弟子渡水救人,向我道:“方才這鬼東西半個身子出水時,我才隱約感到馮雨師神念在水麵之下,看來‘下麵’大有蹊蹺。你設法引它到半空,看我能否與馮雨師重新連接。隻是……它的主元靈也已歸位,縱然我能控製馮雨師殘存意念,也未必……製得住它。”

我聽到最後,竟也不覺如何,微一點頭,起身道:“那也不過一起死了罷了。”將一霎雨握在手中,雙足一點,向那巨怪飛去。

此時岸上已有許多道宗弟子被爪肢或掃下水、或揚到空中,蕭家七名宗老腳步一刻不停,向尹靈心攻去。蕭楚揚便如當日對戰蘇隕星時一般,在旁指點方位,呼喝不絕。遠遠望去,陣法流動暢然,陣光也極為明亮。但不知為何,那陣法並無絲絲入扣、漸次收攏之感,邊緣反多有鬆弛不靈,幾次被那蜥蜴反咬一口。那名叫蕭延秀的老婦向來傲氣衝天,一時出招用老,竟被蜥尾橫空一掃,跌落水中。隻聽眾人驚呼聲中,一條爪肢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岸邊水中冒出,將蕭延秀一把卷入!

我斜掠岸上,左手翻出一大股玄陰之力,如投餌般向它那條爪肢扔去,口中叫道:“喂,這裏!”

先前白空空在識海中吞下我“三生萬物”煥發之力,竟而興奮難抑,顯見我這一身靈息,極其對它的口味。此時被我靈息劈頭一砸,如同蚊蟲嗅到血一般,棄下蕭延秀,轉頭向我伸來。我更不遲疑,騰空躍起,又是一股靈息砸下,引逗得它爪肢激動亂顫,緊緊追隨著我,高高舞在空中。

我身上還是離開江家時穿的一身薄金色衫子,此時人在高天之中,風吹得我衣袂獵獵作響,滿頭長發不斷飛舞。低頭望去,隻見蒼山如雪丘連綿,洱海似玉帶蜿蜒,儘橫陳在我腳下。一時之間,心念澄透,似與千年前那一位睥睨天道的九天玄女產生了共鳴。一生從未觸及過的先天九炁劍法第二層,也清清楚楚印在了我心上。

——這一招,名叫“手可摘星辰”!

一霎雨劍身爆發出一道燦爛無匹的光芒,仿佛一顆極動人的流星一般,拖著長尾向碧海青天之上飛去。白空空爪肢如鬆針般根根直立炸開,巨口中發出驚人的怪叫,山一樣高聳的身軀躍出水麵,追逐我而來。但見它底下的軀體更加龐大,每一張嘴都開裂到極致,下麵更有無數蔓伸的根係,堅硬卷曲,盤根錯節,好似一株倒生的鋼鐵巨樹。無數汙濁之物四處飛濺,黑水如洪流般傾瀉而下!

我身在千仞高空,識物之力反而更加明朗。見柳唱獨坐岸邊,忽然全身劇烈一顫,雙手猛地按住了太陽穴,想來已捕捉到馮雨師的意識。再一眼望去,隻見葉疏雪白的身影從波濤如沸的湖麵上急劇上升,人在半空,雙眼鬥然睜到極致,一貫冷淡無波的臉上也露出驚絕悲痛之意。

隻見他墨黑的雙眸牢牢盯著底下巨口旁那把生鏽的長劍,喃喃喚道:“……爸爸……”

我早知他父母亡於巨怪之口,從濮麗人尋回的畫中也多少窺得一二。但見他親眼見到殺害雙親的仇人,卻又是這般殘暴凶悍,隻怕大仇難以得報,反送了許多同門性命。其時劍招也已用儘,便從半空一躍而下,帶著白空空巨大的身軀也直直下墜,如同泰山壓頂一般,湖麵儘被它陰影輻照。

忽見雲煙沸湧,湖波劇顫,仿佛千軍萬馬動地而來。隻見葉疏痛楚之下,手中同悲劍顫動不已,腳下不斷凝結冰霜,全身更是漫射出一圈攝人心魄的白光。尹靈心座下的蜥蜴,竟不由向後退了幾步。

隻見白影一閃,葉疏已穩穩執劍在手,迎著白空空下落之勢騰空而起,舉劍向上狠狠一剖!

我並未見過他演練這一式劍法,卻知他同悲劍亦有第二重,平日竭力不可到處,惟有劍心劍意突破極限,方得大成。如今一見之下,我立刻想起了從前青岩小院中,他難得開口講給我聽的劍式名稱。

——那是“天地同枯槁”,是大乘境修士才能施展的致命殺招。

他一劍既出,光華如練,從底到頭,將白空空山一樣巨大沉重的軀體一劈為二,一前一後跌入洱海中,濺起數十裏滔天的血水。

謝明台先前被向千秋斷掌擊中,半邊身子滿是鮮血,此時跌跌撞撞落在岸邊,一身濕淋淋的,見狀不禁拊掌笑道:“好,好,好!我們小葉疏臨陣破境,一招斃敵,我看這群妖魔小醜,還有甚麽……”

一語未畢,他一貫溫和慈厚的麵容上,也罕見地流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隻見白空空漂浮在湖上的兩半軀體,其橫斷麵已成暗紅色,其中枝枝蔓蔓,飛快生出無數細長的白色根須。兩方飛速生長,頃刻間已交織成網,密如絲絮。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那已被葉疏一劍劈開的巨大軀體,竟又重新拉合在了一起!

一時之間,岸邊安靜得如同死去了一般。蕭楚揚向來以口舌之利見長,此時見到這般情形,竟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發白的嘴唇動了一動,卻發不出聲音。

隻聽興雲法師顫聲叫道:“……孩子們,快跑!”

但聞一陣令人齒酸的戾叫聲,白空空挺身長叫,似乎憤怒之極。隻見它“腳下”倏然一頓,整個洱海都仿佛塌陷下去一大截。忽然砰砰砰幾聲巨響,它粗壯的爪肢狠狠撲擊而下,將湖岸直接打得稀爛。無數道宗弟子從缺口中直接跌落,哭叫聲中,已被爪肢死死卷住,掙紮不開,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送入血盆巨口!

我見變故陡生,急忙落入人群,極力救援。但滿目都是慘象,竟不知救得誰來。向千秋、尹靈心手下大批魔人,亦向道宗修士瘋狂撲殺。

我見嶽明柔長發淩亂,正與一名全身流毒的魔修纏鬥,飛身向前,一把攬住她纖腰,便向山頂飛去。嶽明柔卻不肯就走,隻連聲叫道:“安師妹……安師妹還在水裏!”

我將她放下,轉身返回湖岸。隻見興雲法師一杖擊退尹靈心,左手卻捂住了胸口,顯是痛苦難言。白無霜一柄長劍使得風聲颯然,卻無法從戰團中突破。謝明台對陣向千秋,亦是無暇分心他顧。舉目茫茫之間,見曲星手中抱了一名女子,正吃力地從水中泅渡而來。她單手揮出,湖岸缺口頓時生出新土,向二人延展而去。葛塵正在岸上對戰一名魔修,見狀忙撲到岸邊,將曲星手中女子接過。隻見她麵色蒼白,一臂斷折,正是紫霞宗的安師妹。

我心中稍安,一劍將身周魔修悉數逼退。倏然之間,一條巨大爪肢從天而降,將水中未及上岸的曲星攔腰卷去!

我一驚之下,便要拔身趕去。葛塵卻比我更快,將安師妹往我懷中一推,一咬牙關,跳到那爪肢上,舉劍不停攢刺。那爪肢卻毫不理會,眼見一來一回之間,就要將曲星投入巨口之中。

葛塵雙眼通紅,勢若瘋虎,見一無所用,索性扔下長劍,以一雙手去掰那卷得死緊的白色尖頭,口中叫道:“死妖怪,你要吃人,吃我啊!”

那爪肢被他拚命掰扯,竟也煩了起來,居然真的反身一卷,將他牢牢裹住。曲星失了禁製,整個人從半空直直掉落。我正欲上前相救,隻見白衣動處,葉疏已從尹靈心身前騰空而起,將曲星接在手中。然而頃刻之間,葛塵身上那一抹鮮亮的藍色已消失在一張巨口中,數裏之外,猶聞骨肉破碎之聲。

我憶及他生前笑貌,隻覺心頭一陣酸楚。此時已近黃昏,整個湖麵上一片屍山血海,道宗眾人向山上且戰且退,力圖避開那無處不在的爪肢,卻仍有不少人命喪魔教妖人之手。暮色之中,忽聞白空空體內發出一聲長長的“嗚——”,爪肢漸漸停止揮動,如山般的身軀也緩緩退回湖中。

尹靈心眉心蹙起,連催促了幾聲,見它一無所動,朝向千秋使個眼色,一聲口哨,眾魔修退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片浮著血沫碎肉的戰場。

眾人終於得以有喘息之機,唯恐白空空又出來作怪,悉數轉移到鄰近最高的一座山峰背麵。巍山派的弟子說,這座山正是當年大理雪神舍命鎮壓瘟神之地,名字就叫雪人山。山上有大小石屋,陳設都極簡陋,不過勉強遮風擋雪而已。

柳唱仍雙目緊閉,滿頭汗水,我以靈息送入他體內,才聽見他在我腦中道:“……隨哥,馮雨師意識已無法控製,我竭儘所能,不過令它暫時沉入湖底。這東西咱們打不過,收拾細軟趕快跑罷!”

我搖了搖頭,道:“孟還天已經出世,白空空遲早要與他會合。再說這東西一步跨出,方圓百裏都在它狩獵範圍之內,又能跑到哪兒去?”

謝明台、白無霜幾人受傷亦極重,正在衛行針等弟子治療下調勻吐息,此時便搖頭道:“此事原該稟報道尊知曉,免有今日之劫。可惜道尊與棋盤真人前日才動身前往昆侖,說是已有召喚魔蛇之法,要知會蕭氏掌門人蕭昭、江氏家主江鶴行,集地、火、風、水四大乘之力,開浮生千重變之陣,一舉封印魔種。隻是不知為何,連日卻無法聯絡。”

興雲法師受傷最重,此時麵容枯陷,雙目無神,嘆道:“這白姓魔頭已近渡劫之境,隻怕即便道尊親臨,也……”

我從石砌的窗口向外望去,隻聽處處皆是哭聲。依稀聽見趙瑟的聲音在風雪中哽咽道:“……她一時燒糊塗了,隻問我葛二去了哪裏,我……我……”

我低頭默然片刻,起身道:“唱哥,你最多還能控製多久?”

柳唱微弱道:“天亮之前,應是無虞。”

我頷首道:“那也儘夠了。”

我推門而出,隻覺寒意撲身而來。一輪明亮得驚人的滿月,如一枚世上最無瑕的珍珠,滴墜在蒼山洱海之間。

我垂下頭,一步步向山後那座雪頂石屋走去。隻見石門緊閉,惟餘屋內之人身上的寒意不斷溢出,使得滿地皆成凍土。

我停在門前,抬起手來,將腕上一閃一閃的紅光按滅,在寒風中一字字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