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開門(1 / 2)

綿綿 不夜情 5774 字 2個月前

我從未見過這把劍,然而霎時之間,如一道混沌的光柱打進了濃黑的海底一般,意識深處一陣動蕩,想起了陰無極曾說過的“有高人相助,將吞靈獸喚起,迎尊主歸位”之語,想起濮麗人送我的畫卷上那頭巨獸,每一條爪肢上,都吸著一個垂死的元靈。甚至更久之前,我與葉疏在不知夢的幻境中,所見的中年美婦與她手中抱著的半截屍體。

——但我已經無法再“想”了。

我感到腹中那層血氣障壁如雪崩般垮塌下去,一股濃濁的苦味從身體內部倏然爆開,心臟也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苦,隻盼找一件利器狠狠戳進去才好。

腦中的聲音呢喃道:“……三。”

隻聽一陣喀喀嗒嗒亂響,我身上諸多細絲軟管頓時亂作一團,連馮雨師那隻冰冷穩定的金屬手掌也仿佛突然失去了控製,向我下腹毫無章法地重重一插,鮮血登時迸出如泉。

我隻覺識海中一陣混亂不堪,更無猶豫,以玄陰之力凝實為劍,向那混沌中的巨口怪物疾刺而出。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摶之不得,三者混而為一,脫古今之形骸,以無狀之狀傷人於無形,正是當年九天玄女威震群魔的那一招“無物之象”!

那意識中的怪物飽飽地吃下我這雷霆萬鈞的一擊,頃刻之間,如癲癇病人一般抖顫起來,渾身爪肢好似一窩炸開的蟲絲般狂亂揮舞,七八十張血盆大口全部張到極限,一起發出尖利的嘯叫聲。那深陷在巨口下方的嬰靈,全身如遭重擊,雙手抱頭瘋狂搖晃,仿佛要將腦子裏的甚麽異物驅逐出去。那群朱紅小蠅也呼啦一聲驚散,在那嬰靈身周嗡嗡亂飛。那畫麵原本極清晰,如在目前。此時一經動蕩,立刻碎化消融,霎時已然不見。

我識海驟然一輕,“自己”如雪白氣泡般輕盈上升,迎向那光明之處時,幾乎被照得睜不開眼睛。最終醒來之時,隻見一團朦朧。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催道:“喂,隨哥,別睡了!”

我識物之力尚未恢複,但一聽這似調侃、似嫌麻煩的口吻,便覺一陣心安。才要接口,隻覺一陣穿心之痛襲來,令我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齜牙咧嘴道:“這麽多年,你這……‘三生萬物’,還是……這麽傷臟器,也不……好好淬煉淬煉,去些毒性。”

柳唱嘖了一聲,道:“這不是怕你忘了麽?”說著,手腳輕快,早將我身上纏繞的軟管一一解開,口中道:“你就別多嫌了!就這一顆藥,也還是費了許多心機,偷偷摸摸煉出來的。你也聽見了,他偷了孟還天的東西,把靈素穀變成了他的傀儡山穀,還做得好一場春秋大夢,想把天下變成他的傀儡世界。可惜這門法術來路不正,將他一身血耗得乾乾淨淨,沒奈何,隻得將我從青霄門召回來了。他當年與我換血之時,唯恐日後生變,這才大發慈悲,留了我一條命。又怕我從他手心逃脫,將我意識洗得一片空白,還讓我叫他父親,我呸!你唱哥雖然聰明絕頂,卻也沒想到他瘋成這樣,險些著了他的道兒。可惜他萬萬沒想到,換血之後,我與他親親密密,黏黏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固然能控製我,難道我便不能反控他?……隻是我被腦蠅牽製太深,無萬一之把握,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平時言行亦不敢透露半分。就連對你那幾句暗示,也須按著自己的腦子,叫自己‘不去想’。這麽多年下來,差點把老子逼瘋了。”

言談之間,我身上的絆繞都已被他除去,眼前也漸漸恢複清明。聞言隻一笑,道:“幸而我聽懂了。”

柳唱道:“姓馮的野心太大,竟企望集吞天之力於一身,遲早有反噬之禍。他開始打你主意時,我就預料到有這一日。好在人算不如天算,這老瘋子雖對你我心念了若指掌,卻不知當年歸夢峰上,我們兩個打的小小機鋒……”

他說到此處,很覺趣味一般,向我臉上看來,調侃道:“那時你麵皮薄得要死,一撒謊就舌頭打結。瞧不出如今大有長進,連心中意願都能藏得嚴嚴實實,一點兒也不露出來。我見你對他毫不抗拒,還道你真信了他的妖言鬼語,要去那見鬼的極樂世界哪。”

我嘴唇一動,道:“不瞞你說,聽他說得美麗,還真有幾分心動了。”說著,隻覺一陣頭暈腦脹,坐起身來,見他麵容生動,已非當日恬淡無波的詭異模樣。隻是眼瞳神氣,卻也多摧折痕跡,不再是當年歸夢峰上那個孤傲倔強的少年。一時感慨萬狀,道:“唱哥,我那時不該勸你回來的。”

柳唱聳了聳肩,道:“你不勸我,他也饒不過我。再說,勸了就有用麽?我那時天天勸你不要癡戀你那個美人師弟,你何曾聽了我一句?是了,聽說你已如願抱得美人歸,我聽到婚訊,心中著實替你高興。我們隨哥傻人有傻福,也算沒白吃那幾十年的透心苦。你如今長成這樣,我替你煉的藥也用不著啦!”

我一聲苦笑,竟是無話可應。隻覺腹部疼痛,低頭一看,見我正躺在一個石台上,下腹血流如注。馮雨師那隻金屬手掌染滿鮮血,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滿地紅色蠅屍,猶如火焰一般,他的“身體”卻不見了。

我生怕他意識猶存,壓了壓心緒,才向柳唱使個眼色,做口型道:“他人呢?”

柳唱嘆了口氣,向上一示意。我小心翼翼地抬頭望去,隻覺頭皮一陣發麻,幾乎吐了出來。

隻見天花板上密密層層,也不知爬著幾千幾萬頭芝麻大小的白色肉蛆,其中半數已孵化為小蠅,嗡嗡地在我們頭頂倒立蠕行,身上尚未轉紅,而是呈現一種透明的肉色。一層淡黃色的黏液下萬頭攢動,許多軟翅小腳的蠅蛆不時往下掉落。我嗅覺也已複蘇,隻覺一股嗆人的腐肉味濃烈得猶如實質,幾乎將我打了個跟頭。

柳唱與我一同望去,目光也似有些複雜:“這就是馮雨師。他……化去自己一身血肉,飼養了千萬頭腦蠅,以便驅馳他人為己用。”

他嘲諷般一笑,低聲道:“從前他一心複仇時,還有些人的氣息。我娘是個凡人苗女,陪他煉丹、采藥,至死都對他一往情深,還說他無依無靠,叫我多憐惜他些。可衛行針他們一群小孩,從小被他控製,性情怪異之極,連活人的情感都沒有,又有誰來憐惜他們?……他如今這樣,還算是人嗎?……”

我背脊忽然一寒,電光石火之間,記起一件緊要之事,忙道:“唱哥,他自稱生就天殘體,是真是假?”

柳唱不知所以,道:“自然是真。若不是他靈體不堪大用,又怎舍得將之化作一攤……”

他一向頭腦極佳,說到此處,也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雙瞳都幾乎散開:“莫非他真的瘋了……?”

一語未落,一陣山搖地動,震得那石台上剪刀、鑷子等物叮啷作響,天花板上的蛆蠅站之不穩,如下雨般落在地上。我二人跌跌撞撞奔出,隻見這“蠅室”正在整個花海最高的一處岩峰上。極目望去,隻見遠處一片清波大湖之中,一個高逾數十丈的白色巨怪正濕淋淋地露出頭來,無數長長的巨肢伸展開去,將岸邊的村落民居如吹灰般掃蕩開一大片。在它巨大身影映襯之下,湖邊的群山萬壑都似幼童的擺設一般,顯得極為渺小。

柳唱震驚道:“那是……什麽東西?怎會從洱海裏突然冒出來?”

我也不由咽了口口水,才道:“那東西……是個吞靈獸,原本是用來……複活孟還天的。我先前被他意識入侵時,曾見這怪物出現在我識海,身上還牢牢縛著一枚嬰靈。……那嬰靈身旁,也有許多腦蠅……”

我與柳唱四目相對,從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深深的懼意。

柳唱喃喃道:“那才是馮雨師!他天殘之體,無力作惡,於是將自己元嬰剝離出來,以腦蠅操縱這怪物,靠這怪物吞吃靈力,供他平日使用。錯了,全錯了!我隻道這腦蠅是萬惡之源,焉知根本之惡竟在此處。”忽而全身一震,後怕道:“……那我適才一舉成功,正是誤打誤撞,全靠隨哥你靈力炸裂,激得這鬼東西興奮發狂,馮雨師一時失控,才讓我趁虛而入。這……這可實在錯得太多了!”

我見他臉色青紅紫白,顯然馮雨師這一瘋狂之舉,更在他意料之外。遂道:“我如何有那般本領,全賴你‘三生萬物’救命。如今這怪物冒頭作惡,隻怕一般人不是對手。你以馮雨師元嬰為介質,控製它不再為害人間,便是善莫大焉了。”

柳唱自然不與我客氣,倒翻了個白眼,道:“豈有那般便宜之理!到時將它爪子揮舞起來,把老孟哢吧哢吧撕了吃了,再往老子胯下一夾,四海八荒騎著玩兒去。”

眼見情勢緊急,容不得半點遲延。柳唱一把火燒了蠅室,自衛行針之下,點派了二三十名靈素穀弟子,在那“負山”指引下,一並向洱海旁趕去。這些弟子年紀極小,修為亦不甚高,腦中除了馮雨師多年傳下的驚人醫術,其他一概皆無。此時乍然脫離意識桎梏,那一種茫茫呆呆,與一頭頭初入山林的幼羊殊無二致。柳唱嫌他們煩人,一見人來找他說話,一律裝聾作啞,充作不知。向東南方向疾行三五日,霧瘴已漸漸稀疏,遙遙望見水天一色,蒼山負雪。路上隻見許多布衣紮頭的男男女女,背負了一身家當,扶老攜幼而來。問時,隻道村落中來了許多道姑、道爺,說洱海中有巨怪吃人,讓他們趕緊逃命去。

柳唱嘖道:“定是巍山派那些個不中用的牛鼻子了。從前隻會扯著嗓子跳大神,不想這一次倒也長進了。”

那名先前與我擦身的少女走上前來,稟道:“黃關灸傳訊來,說江小姐第四次血也已換過了,皆按穀主手法炮製,一切如常。她哥哥卻是雙目渙散,形容枯槁,每天隻是盯著門外的花看。黃關灸說他思慮過度,神失所養,以致血脈不充,氣機不暢。長此以往,隻怕血府神舍皆有損傷。問是否也開一副方子,給他調治一番。”

柳唱嗤的一笑,道:“那是心病,他治得來麽?”說著,目光向我瞥來,嘲道:“我依稀記得那年寒冬大雪,有人燒得一身滾燙,捧著屁股上山找我治傷。怎麽一眨眼的工夫,跟那白肏了下人的少爺也糾纏上了?叫你那漂亮老婆知道了,隻怕難以罷休。”

我淡漠一笑,道:“那倒也不……”

隻聽一聲水波厲響,一條鼓鼓囊囊的巨肢從湖中驟然抽了出來,足有三人合抱粗細,將岸邊一排茅屋一下打得粉碎,土塊、磚屑飛起一丈多高。那巨肢不斷揮舞上升,水中潑剌作響,兩條、三條、四條……愈來愈多的白色爪肢伸出水麵,仿佛無數巨蛇從地底扭動而出。隻聽轟然一聲,一條被水泡得皺巴巴的“主乾”破水而出,仿佛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將蒼山上的積雪都遮得不見。但見湖麵上陰風陣陣,湖水不斷往外湧出,如同開閘泄洪一般。岸邊尚未出逃的村民,皆駭得兩腿發軟,屁滾尿流,一時哭叫聲四起。

那巍山派名聲一向並不顯揚,為首的長老、宗主也不過元嬰中後境界,見這怪物越出水越高,也個個麵有懼色,卻仍拔出劍來,守在岸邊,掩護村民逃走。那巨怪爪肢掃去,巍山派眾人或躍身躲開,或揮劍發招。那爪肢不閃不避,任劍光打在肉皮上,竟是毫發無傷。那巨怪見一掃不中,身子一搖,兩條爪肢如同一雙巨掌,向巍山派眾人砰然合攏。這巨怪身體巨大,動作卻甚是靈敏,隻聽一聲慘叫,一名小弟子避之不及,雙膝以下已被夾個正著。雖身旁同門眼疾手快,齊心將他搶救出去,但一雙腿已經齊膝而斷,鮮血淋淋。那爪肢尖頭輕輕一卷,將那兩截小腿塞入主乾上一張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中,那嘴立刻貪婪地大嚼起來。隻嚼得幾口,似覺滋味不佳,撲地一口,將骨渣血肉全吐了出來。

我在對岸見此景象,也覺心驚。柳唱將指尖點在太陽穴上,闔目冥神片刻,向我搖了搖頭。我更不多言,伸手抓住他背心,便向湖心淩空飛去。

那巨怪見巍山派眾人在前,如餓狼聞著了香肉,爪肢狂舞,巨大的身體向上一聳、一落,隻見巨浪如雪,這一步竟邁出一裏有餘。我帶著柳唱向那巨怪不斷靠近,反複變幻方位,柳唱雙目始終緊閉,示意無法與馮雨師意識相連。此時巍山派眾人早已無心戀戰,皆向岸邊山麓之中發足狂奔。那巨怪大為不滿,隻聽一聲巨響,它那數十丈的高大身軀向前傾去,爪肢好似一片捕山的蛛網,將那十幾個奔逃的人影全然籠罩在內。

我隻見那爪肢的陰影離地越來越近,那十幾人的絕望幾乎肉眼可見。忽聽柳唱道:“就是這裏,隨哥,下去!”

我不及轉念,帶著他垂直下沉。隻聽啵的一聲,雙足已踏入湖水中。

柳唱一直闔目搜神,此時突如腦部遭受重擊一般,雙手緊緊按住太陽穴,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巨怪一條爪肢的尖頭已碰到一名巍山派長老頭頂,忽也一陣顫動,身體滯在半空,竟無下一步動作。

我見柳唱麵容扭曲,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忙將靈息送入他體內,問道:“如何?”

柳唱麵色稍霽,兩頰肌肉仍不停跳動,眼皮顫抖,牙關緊咬,顯然正在全心操控神智。那巨怪爪肢漸漸停止揮舞,一條條僵舉在空中,探出的身體也緩緩回到原位。

那巍山派長老僥幸不死,立刻連滾帶爬逃開,向傳音石顫聲道:“謝、謝長老,這……這裏!”

隻聽半空一陣瘮人的尖叫怪笑,西岸忽然湧現出一大群妖魔鬼怪,蒼炎魔教的護法之一尹靈心騎著蜥蜴,帶領一眾魔教妖人,沿岸一路疾奔而來。空中也黑點密布,顯然皆是法力出眾者,為首的卻是個從未謀麵的老者,麵相狡戾,老氣橫秋,一雙斷掌中牢牢托著一樣白色物事。另一邊卻是紫氣東來,清音琳琅,諸多修士仙袂飄飄,淩虛乘風而來,有我熟悉的青霄門師輩、同門,也有其他門派宗族的弟子。蕭家那幾名宗老也在其間,隻是坐鎮中央的換成了蕭楚揚,同樣一襲黑衣,神色矜傲之極。

隻聽謝明台冷冷道:“向千秋,你老人家藏頭露尾百餘年,今天怎麽舍得出來送死了?”

那斷掌老者尖聲一笑,道:“不敢,這不是給你的棺材缺了一角,過來尋些材料補上麽?”口中說話,雙手已掣出那白色物事,叫道:“白右使,咱們天各一方這麽久,可算是歸位啦!”

我仰頭望去,隻見那物其狀極為眼熟,竟是當日江雨晴捧了一路的那支“蘿卜”!

隻見那“蘿卜”直直落下,跌入那巨怪頭頂,竟如入無物一般,徹底消隱其間。

剎那間,柳唱一聲慘叫,全身緊縮,頭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而下。那白色巨怪全身也如電閃般一抖,內部發出一陣沉悶的流動聲,緊接著,整個身體幾乎興奮得立起,那本已僵化的爪肢更是倏然向外爆長了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