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我自然願意(1 / 2)

綿綿 不夜情 3677 字 2個月前

我淩虛禦風,目視地麵上一大片連綿起伏的叢林山穀,雙足落在一片粉紅霧瘴前,遙望前方。

隻聽身後窸窣有聲,江雨晴紅衣亂舞,從半空中極不穩妥地落下,鬢發釵環,皆被風吹得橫亂。她一張臉早已煞白消瘦,連原本鼓鼓的雙頰也已凹陷下去,卻仍精心描繪了眉形,穿了一件燦若朝霞的外衫,氣喘籲籲地將一枚顛倒的珍珠耳環戴正,向身後怪道:“哥,你眼睛是被風吹迷了,不中用了?我喊了好幾次要你看路,你卻七彎八扭,儘走岔道,差點就跟隨雲哥哥走散了。”又上前幾步,挽住我的手臂,搖晃道:“隨雲哥哥,我哥拖著我的膀子,不知多麽不情願似的,一路上儘給我臉色看。我不要他帶了!你們這踏雲乘風的法寶,也給我玩玩罷!”

我略一回頭,瞥見那金色衣織的一角,淡淡道:“這個不好玩,給你看個好玩的。”

江雨晴身上虛脫無力,倚靠著我才能站穩,聞言大為歡喜,眼巴巴看著我取出那銀色小盒,好奇道:“這是什麽呀?”

我咬破手指,將一滴鮮血滴入盒心機關,思忖了一下,道:“大概是……靈素穀的引路人罷。”

話音剛落,隻見天邊嗡嗡大作,從粉瘴之中飛來一大群黑雲也似的蚊蟲,個個有巴掌大小,振翅聲連在一起,鳴動如雷。

靈素穀向來以神秘著稱,穀中弟子在外行醫時,亦是麵目冷峻,來去匆匆,如非必要,一眼也不向患者多瞧。我在半空俯瞰時,卻見穀中鮮花爛漫,處處芳菲,藥田中水澤閃動,道旁點綴著一座座雪白藥廬,許多青年弟子手捧醫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向年長醫士請教,或埋頭苦思,不時在書上奮筆記錄。衛行針早在穀口等候多時,見蚊群帶著我們三人落地,忙上前見禮,將我們引入山中。

江雨晴雖在病中,卻不改愛好天性。見屋舍精潔,藥香嫋嫋,冠服者皆從容樂學,竟有沂水舞雩之意。她一路走,一路看,讚嘆道:“這裏真好啊,好像世外桃源一般。”

我冷眼望去,也有些意外。原想一個人無論如何善於偽裝,神情氣質中總有本性流露。若是一派宗主,整個門派都會深受影響。但見穀中如此祥和平靜,難以想象馮雨師竟是個背地裏煉活人為血屍、與江家做人命交易的偽君子。一轉念間,又想起師尊來,心中不禁一聲諷笑:“江隨雲啊江隨雲,你不自量力,竟評斷起人家高高在上的仙門大能來了。這些人城府之深,又豈是你所能妄測一二的?”

衛行針聞言,溫然道:“江大小姐若是喜歡這裏,待病愈後,與令兄多住幾日也無妨。”

江雨晴大為歡喜,眉花眼笑,誇讚道:“衛壇主,你真是個好人。”

我在旁聽他二人對答,不知為何皺了皺眉頭。遙想當初在藥師殿時,這位青年壇主眾星捧月,派頭十足,對傷重垂危的玉清子道長不聞不問,對我身上的靈息、鮮血,卻是極為熱衷。說他嗜醫成狂,倒不為過;說是個好人,多少有拔高之嫌。一時未及多想,隻當他在自己門中,自有一番不同。忽覺手上有些疼痛,舉起一看,手背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小小血點,想是入穀時被不知什麽蚊蟲叮了一口。

漫行片刻,已到了一座雪白的藥舍之中。衛行針推門而入,躬身稟道:“穀主,客人到了。”

隻見滿室耀眼生花,垂蕩著千萬條細長的金線。金線儘頭,似有個人影端坐其中,卻又看不清楚。

一個柔和恬靜的男子聲音從金線後傳來:“馮某不問世事多年,不知薛夫人是否安好?聽聞江小姐身染天魔血煞,未能及時知曉,深以為憾。”

我第一次聽見這位傳說中的醫穀穀主開口,隻覺他話語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之意,仿佛冬日火爐旁,一頭溫順的貓咪依偎在人腳邊一般。連江雨晴向來大大咧咧慣了的,此時也不由收斂了一身習氣,輕聲細語道:“馮穀主,你……您好。我……我母親說您尊體抱恙,本來不該前來打擾,隻是……那個……弟子的病……”

馮雨師微微一笑,宛如煦風吹拂,連那垂蕩的金線也仿佛春堤碧柳般,款款動人:“我知道,黃關灸都與我說了。馮某將死之人,幸而這隻手還沒廢掉。多救一人,也是餘心平生所向。江小姐,請將右手伸出來。”

江雨晴依言伸出手掌,隻見十餘條金線如活物一般,攀纏上她手腕、虎口、指節各處。

隻聽哢噠、哢噠之聲,似是金屬機關啟動作響。但見金絲粼粼,那人影手上亦金光牽動,沉思一瞬,開口道:“天魔解體之毒,與你自身相衝,煞氣由血脈經入肺腑,血生而盈,血儘方解。此乃不死不休的絕症,原本無藥可治。隻是幾十年前,馮某自己也曾患血竭之病,萬幸身邊有一位至親,以血換血,竟而茍活至今。自此精研此道,也算略有小成。”說著,那目光隱隱轉向江風吟,含笑道:“不知隨行的這位江家少爺,肯不肯把自己的血換給她呢?”

江風吟眼中無半分神采,麵容憔悴之極,與江雨晴站在一起,他倒像身患絕症的那一個。聞言嘴唇隻一顫,沉沉一點頭。

馮雨師笑道:“是我問得不該了。天底下有哪一個哥哥,會選擇不救自己妹妹的?別的東西再如何寶貴,又怎能與血脈至親相提並論?”

他這一句話說得極為露骨,但不知怎地,我聽著他柔和的聲音,倒也不覺多麽刺耳,甚至還覺出幾分道理來。

江雨晴卻是一怔,向江風吟望去,急道:“不、不,我哥的血換給了我,他自己怎麽辦?……哥,你會不會死啊?”說著,小嘴一扁,幾乎就要哭出來。

隻聽馮雨師身旁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道:“江小姐不必擔憂。換血之法說來駭人,其實隻要遵循生息之理,雙方性命皆可無虞。隻是耗時費日,心急不得罷了。”

我聽這聲音甚為耳熟,但說話的口吻實在與我記憶中相去太遠,一時抬起頭來,卻不敢上前相認。

馮雨師又似笑了一聲,道:“如此,二位該放心了。衛壇主,帶他們下去準備罷。我近日精神不濟,早一刻療治,便多一分指望。”

話音落處,金絲牽蕩,輕輕掃拂在我背上,如在催我前行一般:“至於這位從進門起就一言不發的小友,不來與犬子敘敘舊麽?”

我再無猶豫,撥開千萬縷搖蕩的金絲,向那影影綽綽的人影走去。

金波回浪處,隻見江風吟握著江雨晴的手,一霎不霎地望向前方,卻望不準方向,隻是目光空空遊動。衛行針已在身後打起門簾,他卻雙足牢牢釘在原地,如同生了根一般。

隻聽馮雨師柔和道:“江少爺,令妹身上煞氣已深,莫要誤了正事。”

門簾一聲輕響,終於是放了下來。

我一步步走去,見藥舍已走到儘頭,那“人影”也已不見,隻餘一把空椅子留在原地。再往前行,轉溪過橋,眼前竟是一大片燦爛的靈花之海。我從前在嘉禾堂時也曾苦讀目錄,此時放眼放去,皆是最名貴的品種,更有一多半連識也不識得。靈花原就比尋常花卉為大,朵朵豐豔又有光彩,此時熏風吹拂下,寶光麗色,搖曳生輝,幾乎連人的心都要隨它一同綻放開來。我久立其間,隻覺天下無事不可開懷,這一生不知與誰訴的悲苦,仿佛都被衝淡了許多。

隻見花海之中,一名麵容恬靜的青年推著輪椅,向我緩緩走來。輪椅上坐著一名臉色蒼白的中年男子,氣質儒雅,嘴角亦帶著平和的笑容。豔陽高照下,他右手衣袖中的一隻金屬手掌,在扶手上映出一道銀色反光。

他停在我身邊,喚道:“江隨雲。”

他聲音有種高天中雲卷雲舒之意,我聽見自己名字從他口唇中發出,隻覺心湖中的波紋也已被撫平,隻隨口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