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我自然願意(2 / 2)

綿綿 不夜情 3677 字 2個月前

馮雨師與我一同向繁花深處望去,微笑道:“這片花海是我少年時親手種下的,後來被小柳唱的毒蛇蠍子毀去不少,如今又重新儘長出來了。”

我聽他聲音響在耳畔,心中暖洋洋的,隻盼他不停地說下去。

馮雨師嗓音柔和,如同在講述遙遠的故事一般:“我十五歲時,父母親族,全部死於一場宗門血戰。我哭天搶地,悲痛欲絕,可是親人卻不會再睜開眼了。我想勤加修煉,早日複仇,卻被告知是個天殘體。此生此世,是與武學一境絕緣了。沒奈何,隻得另辟蹊徑,苦讀了幾萬卷醫經、毒經,又來到這毒瘴叢生之地,采藥、煉丹、嘗毒、製毒……我的名聲漸漸傳開,仇家也來找我求醫。我不動聲色,來到仇人家中,三年、五年……當年動手的人,我一個也沒有放過。有的身體蛀空了,有的煉成了血屍,有的封進了屍殼裏……一開始,我沒有絲毫心慈手軟。可是越到後來,我越是心生迷惑。這些人平時待人溫和良善,行事也不見得十分邪佞,卻為一念之惡,以致無辜者枉死。若無此惡因,又何以有惡果?”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遙望花海儘頭:“自此之後,我極研醫道,廣收門徒,隻為知曉人心中的惡念,究竟從何而來。若論天下至惡,當屬那魔尊孟還天。傳聞他現世之時,四海邪魔皆奉他為尊;一旦身滅,群魔惶惶然不知所向,如同失了魂魄。他到底用了什麽手段,讓這些無惡不作、不知忠貞為何物的妖魔,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我聽在耳中,也覺這秘密十分緊要。一時隻想:“是了,那是什麽緣故?這驅使群魔之法,若能取作正途,豈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馮雨師讚許道:“我也正是此意。隻是孟還天早已被前代大能聯手毀殺,體內魔種也不知去向,惟有一部分殘餘魔身鎮壓在雁蕩山下,由好幾派大宗門輪流看守。我多年潛心打探,苦心經營,將千百垂死的修士從閻王手中奪了回來,終於登堂入室,取得一眾宗老信任,探知了孟還天魔身所在。奇怪的是,當我悄悄潛入之時,鎮魔符下卻什麽也沒有,隻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我心念一動,想到孟還天當日在蕭家陣中現身時,那無數條肥大的肉瓣不住拱動、舔舐,整座大殿確是浸泡在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味之中。

馮雨師卻出神了一刻,才頷首道:“那就說得通了。我無功而返,正自懊惱,忽然這隻手上微微一痛,低頭一看,一隻朱紅色的小蠅正從我手上飛離,在手背上留下一個小小血點。便隻咬了這麽一口,我意識已經一片震蕩,剎那之間,心魔如狂,恨不得殺儘天下人才能泄心頭之恨。我自知不妙,一咬牙,將自己整隻右手都砍了下來。”

我注視著他喀喀而動的金屬手掌,隻覺肅然起敬。他畢生醫術,都在這隻手上。一旦發覺不對,立刻一刀斬斷,可見心性堅忍,遠非常人能及。

馮雨師道:“少了這隻手,自是一大損失。後來雖然貫通了古今機甲之術,鑄了這隻鐵手,也總不如自己的手方便靈活。但與我所得相比,這也算不得什麽了。”

隻聽嗡嗡聲起,我腳邊一朵碧綠的靈花蕊中,密密麻麻飛出一群朱紅小蠅,足有二三十隻之多。

馮雨師金屬手掌一動,將那群小蠅都招到手上,憐愛道:“我將咬我的幾隻小蠅帶回,精心培育,以血飼之,再與旁人血肉相觸時,他心中所思所想,便在我麵前坦露無餘。初時操之過急,還引來了一群厲害魔頭,幸而平時混得不壞,百家宗門一齊出手,在鳴天嶺將他們殺得乾乾淨淨,隻留下一名功力最低微的女魔修。這孩子與我倒也有些淵源,正是我當年複仇時煉成的血屍之一。剛認出我的時候,對我恨之如狂,幾乎要生啖我身上之肉。我在她身上放了幾隻小蠅,又來到她腦海之中,將她的滔天恨意一一糾正。最後她不但對我言聽計從,忠心耿耿,甚至在我暗示之後,徹底忘卻了父母親族,將我當成了她的惟一的恩師。”

他言語之中,有許多平時我絕不讚同的,但聽來都隻覺洋洋灑灑,似乎連反感、嫌惡、憎恨之類的情感,都從我心田中消失了。但聽到最後這一句,仍感到了一陣與生俱來的懼意。

果然聽見馮雨師柔和親善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八月盛夏、無邊花海之中,如同一場漂浮的甜夢:“那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前半生苦苦求索的一切,全都錯了。人心無儘,見美色而生淫欲,見財寶而生貪念;因嫉生恨,由愛生怨,由欲而生憂懼。凡此種種,皆是惡念之淵藪。惟有將所有人的靈識全部歸一,剝去一切私心雜念,方得圓滿。從此人人心中平和歡喜,再無欲念索求,更無死生別離之苦。此世界……應命名為’極樂’。”

我臉上竟也情不自禁露出微笑,聲音也輕飄飄的,仿佛怕打破了什麽一般:“真好啊。”

馮雨師亦微笑道:“那是自然。你來時看到這山穀中的景象,冠者諄諄教誨,童子樂而好學,人人謙和有禮,怡然自得。可惜我一人之力,終究有限……我要血!取之不儘、綿綿不絕的血,淹沒高山、大地,海一樣深的血……我要這世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像靈素穀中這般歡喜快活。江隨雲,你願獻出體內全部九天玄陰之力,與我一同造此極樂世界麽?”

我將目光從花海中離開,向一直靜靜在旁聆聽的那名青年臉上望去,輕聲道:“……唱哥,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麽?”

柳唱從前在青霄門時,修為受製,瘦骨伶仃。如今身量高了不少,身上那股少年畸零之意蕩然無存。風起之時,他俯身將馮雨師膝上的薄毯拉起,動作自然而然,宛如一對天下間最溫情的父子。聞言和善一笑,道:“我父親說它存在,那它就存在。”

他溫和的眼瞳與我相對,緩緩道:“隨哥,從前你麵目醜陋,靈力低微,人人都瞧不起你。你癡心眷戀的美人,眼中根本沒有你。當時若有一種藥,讓你變得好看些,讓他多看你一眼,縱有噬心蝕骨之痛,你也一定毫不猶豫地吞下了。如今你已如此美貌絕倫,可是與那時相比,你是快活得多,還是痛苦得多呢?”

我心中早已波瀾不興,連馮雨師的驚人之語也不足以令我動搖半分。直到此時,方覺一陣難以言喻的惆悵。隻覺手背上沉沉一墜,低頭一看,竟是一滴眼淚。

柳唱道:“那時你對我很好,我也憐憫你。我們像兩隻弱小無依的幼獸,瑟瑟發抖地躲在一個山洞裏,以為長大了一切就會好。其實人生在世,譬如抽刀斷水,一生二,二生三,總也不過是無窮無儘的煩惱罷了。我父親以自身鮮血飼養人間萬念,眾生皆得解脫,再無難平之意,豈不是好?”

我望向他臉上恬淡的笑容,隻覺一切心念都已被蕩滌得乾乾淨淨,連自己發出的聲音,也變得花朵一般溫柔:“……我自然願意。”

意識昏蕩之間,隱約見柳唱帶領幾名方冠醫士來來去去,探視我心跳、脈搏,從我身上各處抽出鮮血,在我下腹部種下七八道彎彎曲曲的金屬細絲。依稀認得其中一名青年就是那衛行針,以他壇主之尊,在柳唱身旁氣勢竟也弱了下去。另外幾人想必地位也差相仿佛,更有一名韶齡少女,瞧來比江雨晴大不了多少,替我按揉身體肌肉時卻無半點忸怩之態,手法更是極儘嫻熟。幾人彼此之間以禮相待,對我也極為溫和客氣。我久處其間,隻覺身心愉悅,心想:“若是世上人人如此,便再無冷眼欺淩了。”見柳唱在一旁負手而立,看人調配湯藥,確有幾分少穀主的氣派。遂笑道:“你好像變了很多。”

柳唱靜靜看我一眼,道:“是麽?我看你倒是一點也沒變。”說罷,將一碗殷紅如血的藥端起,自己試了一口,這才來到我身邊,示意我喝下去。

我身上係滿長絲細管,動作不便,受幾人攙扶,才坐起身來,低頭把藥喝了。一時想到江家兄妹,於是問道:“他們怎麽樣了?”

柳唱謙和道:“我父親已替江小姐換了第三次血,一切皆十分順利,江少爺的血與之正相匹配,隻是難免要受些疼痛。”

我不由一笑,道:“比當年你騙我吃的那些蟲蠍丸子還叫人疼些麽?”

柳唱嘴角微挑,道:“我從不曾騙你,都是你心甘情願吃下去的。”

言談之間,藥力已在腹中發作,隻覺意識漸漸渙散,隻餘一道血氣障壁隔絕在我小腹之中,如同蚌殼將我腹中氣團緊緊裹住。柳唱幾人的身形聲音漸漸遠去,馮雨師柔和的嗓音在我腦海中響起:“別怕,我與你一起,取出來很快的。”

隻聽哢噠、哢噠之聲,在我腹部次第響起。插入我身體裏的細絲,也隨之發出顫栗般的波動。

我摒除腦中一切雜念,讓自己的意識如雲中飄絮一般,散漫浮開。隻覺一個巨大無朋的黑暗之物從我識海上空緩緩覆蓋下來,一個聲音似在我識海最深處輕數:“一,二……”

意識交疊的瞬息之間,我眼前清清楚楚出現了一根肥大浮腫之物,在半空中緩緩劃動,如同一條巨獸的白色肉肢,動作遲緩不靈。再往後移,隻見畫麵中出現了更多類似的肉肢,足有百條之多,不斷蜷曲、舒張,其狀可怖。再退一大步,終於窺見這些肉肢生長之處,乃是在一條極其粗壯的主乾上,其表皮遍布皺縮,裏裏外外,生著七八十張血盆巨口,每一張巨口之中,仿佛都在咀嚼著什麽堅韌之物,吃得津津有味,口水橫流。巨口之下,牢牢吸著一枚混沌嬰靈,隻是方位頗為突兀,不像天然生成。嬰靈周圍,無數朱紅小蠅飛舞不休。

我腦中黑沉沉的,似覺這東西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分明。

突然之間,我識物之力猛地一動,幾乎從腦子裏跳醒過來。隻見那主乾最底下之處,死死插著一把已經生了鏽的長劍,劍柄全作一條梅枝形狀。枝上一朵血紅的梅花,就開在一張血肉模糊的巨口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