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他是不是喜歡你?(2 / 2)

綿綿 不夜情 3103 字 2個月前

我深知她性子天真,也並不十分放在心上。果然一路上她隻貪著些風光吃食,並不來煩鬨我。我掛在車旁的衣衫,也在柳絲春風中漸漸乾了。

馬車日夜兼程,四月初便已抵達淮揚地界。道旁正是春耕時節,良田水澤儘頭,遙遙望見江家大宅一抹金碧輝煌之色。我先尋了我娘的墓去拜祭,隻記得埋在一處野林地裏,墓旁長著三五株歪牙豁嘴的矮楊樹。她死時家中一貧如洗,無錢立碑,我也不識得幾個字,隻撿了條一尺多長的木片,自己榨了些桐油抹了,在上頭歪歪斜斜刻了個三字。一時尋尋覓覓,不出半日,竟也在深林中尋著了。那幾株矮楊樹皆已枯死,其上結了許多藤枝,也已死了好幾輪,纏得不見天日。那木片斜插墳頭,也已爛了一多半,隻隱隱看得出左下一朵小小的雲。我將墓旁一尺多高的野草除了,在亡母墳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望著那低矮的墳丘怔了許久,心道:“我從小生得又醜又笨,隻有母親從不嫌厭,對我百般疼惜。我身上屍繭之事,不知她知不知道?唉,她一介凡婦,又怎會在意修真界這些醃臢算計?什麽九天玄陰,什麽絕世爐鼎,我永遠都隻是她傻乎乎的阿雲罷了。如今她早已輪回享福去了,這墳墓卻須重修一番才好。”

我離開青霄門時,對葉疏給我的地契銀票分文未取,如今囊中空空,無錢使用。恰逢江雨晴派人來稟報,說晚上就到江家了,要給我準備住處。我向同車之人打聽,得知那園子還在,一直無人打理,仍舊荒在那裏。於是討要了一間距那園子最近的客舍,又去拜見了管事的,說我最會侍弄園子,牡丹、茶花、薔薇、茉莉,無一不精,無一不會。到時將新鮮花朵送入內宅,少爺小姐看了喜歡,我也不要工錢,隻索些朱砂、麻石,並幾棵鬆柏樹種罷了。

那管家卻早已江山疊代,體貌皆是凡人模樣,隻知我是小姐帶來的客人,聞言大為驚詫,向我打量了好一氣,大概從未見過我這樣窮困潦倒的修仙者。最後雖勉強應允,但看我的目光已經頗為不同。我全不在意,第二天清早,徑往那園子去了。推門隻見一片焦土,花木隻餘幾束鬼手般的枯根,滿地死灰,空無一物,惟有零零星星幾莖野草。我打了幾鏟下去,見底下半尺已無炭渣、土疙瘩,便揮起鋤頭,將整片花園連根帶底刨了過來。此時又不覺肚餓,又不必睡眠,渾身力氣充沛,比從前不知輕快了幾多。翻新之後,沃肥培土,育種栽種,更是熟極而流。這日開渠引水,將地下乾土都浸得咕嚕冒泡,整個園子皆是土腥濕氣。我趁著土濘鬆軟,將先前沃好的草灰拌入,正忙忙碌碌,忽聽背後一陣草節舒展之聲,一個困意濃濃的聲音從地下響起:“……阿雲?”

我回頭望去,見一團黃卷之物正從土裏緩緩“坐起”,形貌如同枯草,隻邊須吃了些水,略見一抹翠綠。我乍見之下,幾乎難以相信,叫道:“卷柏?你……你怎會在這裏?”

卷柏打了個大大哈欠,楞楞道:“阿雲阿雲,你是不是糊塗啦?我一直在這好好的,隻是不小心睡著了。”幾條枯須揮舞了幾下,又對我“看”了一陣,忽然露出笑容,讚嘆道:“阿雲,一會兒不見,你變得更漂亮啦!”

我忍俊不禁,蹲下身來,向它誠摯道:“謝謝你。”

卷柏揉了揉眼睛,打量四周,好奇道:“咦,玫瑰花妖呢?風滾草、桑葚兒呢?它們都到哪兒去了?”

我靜了一刻,道:“玫瑰花妖成仙了,到天上去啦!……它們幾個,也到天上去了。”

卷柏擺了擺枯須,呆呆道:“原來大家都到天上去了。怪不得我剛才做夢,夢見他們在對我招手跳舞,好不快活。隻是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點出汗,好熱,好熱!啊,是了,我還夢見了好久以前的事情,也在這個園子裏,是一個不知有多麽漂亮的小姑娘。阿雲阿雲,你現在已經很漂亮了,可是跟人家一比,還是差那麽一點兒,隻能排到第二去。”

我向來知道它腦筋不太好使,胡言亂語,顛三倒四,當日常惹得別人發笑。今日重聞這般夾雜不清的言語,竟如聽仙樂,輕輕道:“嗯,那自然是很漂亮的。”

卷柏忽然打了個寒噤,將大小卷須都抱住自己,害怕道:“……別看人家生得漂亮,脾氣可是了不得。她來我們園子裏玩兒,不小心被玫瑰紮了一下手指,一怒之下,把玫瑰根下的土也掀了,刺也燒了,還把花瓣兒全吹爛了。要不是有個溫溫柔柔的大姐把她哄走了,我也不能還魂了,就在她手底下死了。阿雲阿雲,我可不想再做這種夢了。還是跟桑葚兒他們一起,在你草帽底下打秋千,最高興,最快活……”

它說話之間,卷須蜷成一團,又已睡著了。

我與舊日老友重見,心中有萬般滋味,一時怔怔立在原地,複撿了些枯枝草絮,給它蓋在身上。

隻聽啪地一聲響,卻是江雨晴從園外跳了進來,叫道:“隨雲哥哥,我又來找你玩啦!”

我見她滿臉歡快,笑語如珠,也不禁消去幾分憂愁。隻見她一路走,一路嘖嘖讚嘆,拍手道:“聽說你在這裏種花兒,我還不信。你來我們家做客,哪有讓客人乾活的道理?不過我哥說,有些人生來就閒不住,你若喜歡,在這兒打發些時日,倒也不賴。……我越看這園子越眼熟,倒似從前來過一般。”說著,便在一株斜插枝條旁蹲下,拿手輕輕點著那新發的嫩芽,問道:“這是什麽呀?”

我道:“這是茉莉。”

江雨晴怪道:“茉莉花膏我也用過不少,倒沒見過這般的。”又指著幾叢小葉道:“這個肯定是菊花了。”

我順著望去,不由一笑,道:“這個是薔薇。”

江雨晴“哎呀”一聲,嗔道:“不猜了!我從前跟他們掣花簽時就次次猜錯,被那幾個家夥笑也笑死了。”說著,便在我身邊紫藤架下坐了,隨口道:“隨雲哥哥,芝蘭台後也有一大片花圃,也是你種的麽?”

我搖頭道:“我在芝蘭台時……忙得很,沒有這個空閒。”

江雨晴支著臉頰,側頭望著我,忽而一笑,向不遠處等候的江風吟一努嘴:“是麽?那你跟我說說,你跟我哥那時是怎樣的?”

我也不由向他望了一眼,垂頭道:“也沒什麽。那時他是大少爺,我是……他的仆人。他潛心修煉,我在旁替他做些雜活。沒別的了。”

江雨晴又望了我好一陣,眼睛裏全是鬼靈精怪之色:“我才不信呢!我哥說要你跟他一起去流雲峰,你為什麽不去?你對別人都和顏悅色,輕聲細語,不知多麽溫柔。隻有對我哥,總是避得遠遠的。我看我哥對你很有些古怪,你老實告訴我,他那時……是不是喜歡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