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我送你回去(1 / 2)

綿綿 不夜情 2881 字 2個月前

次日我就被召入正堂中,隨掌事弟子整理藥典、清理小宗法器,雖是些打雜的活兒,卻也受益匪淺,大長見識。最初幾天,我尚自十分拘謹,蕭越也隻偶然過來一趟,與我交談幾句,問我是否習慣。再往後,隻要我在堂中,不消片刻,蕭越的身影也會隨之出現。那門口原本掛著四角垂鈴,我待了幾天,竟習以為常,一聽鈴聲清脆,便情不自禁地抬頭去張望。這天正踮著腳在進門的架子上擦灰,聽見門口丁零零的,值守弟子又隱約招呼“師兄”,於是喜孜孜地回頭望去,卻隻見到貝師兄匆匆進門。他一見我神情,便揶揄道:“完了,該來的沒來,白白叫人失望了。”

我麵上一紅,低頭道:“貝師兄,你好。”見他手中托著一大籠茶具,好奇道:“這是要入庫的寶貝麽?”

貝師兄嘆氣道:“不是,這是招待那幾個糟老頭子用的。人老事多,儘折磨我們這些跑堂的了。”忽然向我打量一眼,道:“是了,左右是百般挑剔,倒不如換個討人喜歡的進去伺候,也少挨幾句罵。江師弟,你會沏茶麽?”

我被他推入廳左那道小門,拐了幾拐,來到一座熟悉的閣架下。桌旁卻多了幾把氣派十足的椅子,顯見有貴客到來。我依照貝師兄所囑,找了一個隱蔽之地,將茶籠中五花八門的茶具取出,點了一隻細白泥的爐子,烹水煮茶。不一時,果然見蕭越領了幾名從未謀麵的老者進來,落座之時,個個不屑一顧,雙眼望天,看起來都是不易相與之輩。我忙將沏好的茶送了出來,恭恭敬敬地雙手敬奉著,供座中老者取用。

據貝師兄所言,這幾位都是往日司管朔月、舞雪、嘉禾幾堂的耄宿,如今雖已閉關退位,不問世事,每逢門中編纂天下名珍冊《天華寶錄》時,總要邀請這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出山,似模似樣地討論一番,最後束之咒法,蓋之寶印,以示敬重。老人家也無其他嗜好,惟有進門這一道茶,要求苛刻之極,非棲霞山陰的楓露不飲,非眉山老祖獨作的瓷盞不用,至於沏茶時壺如何啄,杯如何點,更是講究無比。我侯立一旁,見眾人端茶在手,以蓋輕撇,偶有啜飲者,卻無一人品評好壞,不由心中惴惴。見蕭越一個人坐在末位,正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深深望著我,遂腳步輕輕地來到他身旁,取出茶籠中最後一盞茶,放在他麵前,低聲道:“大師兄,這是你的。”

蕭越眼瞳輕輕一動,意外道:“我也有?”

我小聲道:“當然。我沏得不好,不知……味道怎麽樣。要是……要是……我再去重新沏過。”

蕭越飲了一口,道:“我喝著是極好。”替我環顧一圈,笑道:“你不必擔心。他們沒掀桌罵人,那就是滿意之極了。”

我一顆心這才落下來,將茶籠抱在胸口,長長舒了口氣,道:“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蕭越又笑了一聲,仿佛話沒說儘似的,又向我靠攏了一些,溫柔道:“你辛苦了。”

我還沒接口,隻見一個白發稀疏的老者放下茶盞,對我和蕭越一瞪眼,道:“你們兩個嘰嘰咕咕,儘說些什麽悄悄話呢?蕭越,你這相好的長得不壞,沏茶的手藝也算湊合,算你小子有福氣。去,別光顧著談情說愛,再給老頭兒們加點水去!”

我聽他言中之意,竟將我和蕭越視作一對,不禁兩腮通紅,趕緊搖手辯駁道:“您誤會了,我……我不是他的……”

那老者聽我言辭閃爍,很是不耐煩,拿手揮了幾揮,道:“行了行了,老頭子活了七八百年,什麽沒見過?現在不是他的,過幾天也會變成他的。少廢話,沏茶去!”

我隻得領命而去,開了一壇舊年貯存的楓露,又到桌旁加了一輪水,見他們已鋪開雪白長卷,開始研經讀典,便默默退下了。見蕭越長身立於眾人之間,胸口不禁一蕩,隨即想到:“不知他跟別人說了沒有?”

一念至此,一陣幽微的甘甜忽而在心底溢開,隻覺就此裝聾作啞,也是好的。一時呆呆望著爐中躍動的小火苗,竟而出神。

忽聽門外隱隱傳來爭執聲,一人厲聲道:“……耿師兄親手驗收的貨品,豈會有錯?你才入門幾天,仗著自己有幾分眼力,便如此目無尊長,真當我青霄門沒人了麽?”

我心中一跳,出門看時,隻見正堂前聚了十餘名嘉禾堂弟子,為首的那名掌事弟子手舞足蹈,氣勢洶洶,腳邊放著一個打開的靈草口袋,袋中黑土紅花都被踢散開來。一名青袍弟子靜靜站在他對麵,卻正是符冠英。

我一怔之下,忙湊上前去,問道:“這是……怎麽了?”

那位好說話的阮組長也在其間,此時便和善道:“這位朔月堂的符師弟前日在東海秘境中采到了十餘支一品紅花,經耿師兄查驗,皆屬地性。今日入庫時,他卻非要我們歸入火靈一欄。火性紅花極為罕見,便是一流的醫穀藥宗,也是常年稀缺。這個……耿師兄在堂中掌鑒多年,應當不至於錯認。”

為首弟子聽了,越發惱怒,道:“阮師兄,與這小子還有什麽話好說?一目了然之事,偏要在這裏鑽牛角尖!知道你原來門派采藥厲害,你出身昆侖,見多識廣,誰也不放在眼裏。可惜這裏是青霄門,容不得你動不動耀武揚威!你要質疑耿師兄,倒是開口說話啊?若能說出幾分道理來,我姓潘的話放在這裏,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給你賠禮道歉。一棍子打不出個屁來,光會瞪起一雙死魚眼睛看人,沒的叫人火大!”

我見他咄咄逼人,急忙上前幾步,護在符冠英身前,賠笑道:“潘師兄且莫惱。這位符師弟我也是認得的,平日是不大愛說話,但一向敬愛同門,恪守己責,絕不是故意挑起事端、心術不正之人。今日隻怕有些誤會,請容我問他一問,若果真冥頑不靈,師兄再罵不遲。”

潘師兄正在氣頭上,聞言隻哼了一聲,道:“隨雲師弟既這麽說,我且在這兒等著。今兒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隻怕他以後手上采煉的東西,在我們這嘉禾堂過不去!”

我喏喏連聲,忙將符冠英拉開幾步,問道:“怎麽幾天不見,反跟人鬨起來了?你以後采藥煉石,跟他們還有打不完的交道。現在就得罪了人家管事的師兄,以後可怎麽是好?那紅花若是火性,你怎又不說明白?”

符冠英麵容平淡,仿佛事不關己一般,隻將眼睛定在我臉上,一聲不吭。

我本不善於說話,勸得幾句,已經言辭匱乏,隻得自己去口袋中撿了一支紅花,放在眼前端詳。但我連目錄都隻背得磕磕絆絆,如何鑒別得出什麽地性、火性?瞎看了半天,隻好向他道:“反正我……我什麽也瞧不出來。”

符冠英嘴角極輕一動,又沉下臉來,一揚下巴,道:“土裏有東西。”

我聽他口氣鬆動,忙捧了一把土細看,果見泥土中隱約有些黑色碎末,卻看不出是什麽。

符冠英道:“這是皆空石碎片,有殘餘造化之力,可重鍛根骨,再塑性靈。”

他說了這句話,便不再多言。我還琢磨了好一刻,才恍然道:“所以這些紅花本屬地性,全賴這……皆空石之功,化為罕有。”忽見那花瓣邊緣已有些枯萎,不由奇道:“怎地這花……好像要凋落了?”

符冠英垂目道:“天生萬物,逆天而動,總要付出點代價的。”

隻見一個秀麗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搶上幾步,卻是周令。隻見他死死盯著符冠英,顫聲道:“……世上真有讓人重鍛根骨之物?”

符冠英眼角都未向他一瞥,隻淡漠道:“事在人為。”

一旁嘉禾堂弟子聽見奇聞,一時議論紛紛。阮組長摸著後腦勺,遲疑道:“這靈質更疊之事,從前也曾聽說。隻是……”

我忙打圓場道:“說來也巧,幾位老堂主正在裏麵喝茶。既如此,不妨先容我將這一袋物事送進去,讓老堂主品鑒之後,再……再行入庫。”

幾名嘉禾堂弟子竊語一番,並無異議。我將那袋子送入庫房,與諸位老者看時,一桌人竟都十分感慨,將閱了一半的《天華寶錄》扔開不提,反談起自己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擅闖東海、西洲秘境,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之極的夢。又雲兩地相隔萬裏,卻都有皆空石的傳說,不知孰真孰假。又笑罵這皆空石身為絕世靈物,有通天之力,卻不肯老老實實待在秘境裏,反而行蹤不定,處處留下碎片,實在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