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好,是蜜(1 / 2)

綿綿 不夜情 2501 字 2個月前

此時已是十二月深冬,天空澄透,嗬氣如霜。我如今已晉升元嬰境界,按說早就寒暑不侵。但那天魔解體之毒侵蝕極烈,所濺之處,那一塊便如連根壞死了一般。我一日三餐服藥抵禦,苦練心法,猶自難以複原。右臂靈脈斷裂,也無力修補,隻暫且不去管它,自己做了個木頭夾板,纏了幾圈紗布,草草掛在胸前。一下車,竟不由打了個寒顫。遙遙見蕭越在最大、最熱鬨的一堆篝火旁,與七心門門主、青城山執事長老、大易宮掌教師兄數人坐在一起,推杯換盞,逸興遄飛。火旁圍坐了許多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歡聲笑語中,不斷推舉出人來,向他們輪番敬酒。

隻見一個紅光滿麵、聲如洪鐘的老者搖搖晃晃站起,手中托著一個大酒碗,高聲道:“春殷君,你那個頭發長長、下巴尖尖的俊俏師弟呢?當日那血魔爆體之時,要不是他一力阻擋,我老頭兒早就迎麵被澆了個透。別說好端端坐在這裏喝酒,連骨灰也還不知道剩不剩一絲兒呢!他到哪兒去了?叫他出來,吃我蜀山派這一杯酒,謝他救命的恩情!”

火邊多有執掌真武血陽大陣者,聞言轟然叫好,更有人附和起哄,要蕭越將人交出來。蕭越忙起身笑道:“非是在下故意拿喬,實是他身上有傷,不宜飲酒。何況我這位師弟心地純善,向來是……把別人的性命瞧得比自己要緊得多。前輩向他言謝,他反而渾身不自在。承蒙諸位厚愛,我替他喝了罷!”說著,將那一大碗酒一飲而儘。

我不聽這話還好,一聽之下,更不能往前一步。悄悄退回一程,見曲星抱膝坐在火旁,幾名眼熟的少女也在她身旁沉默不語,神色甚是寂寥。我腳步一頓,心想:“江師妹中了屍血,先一步回門派去了。小姑娘們平日交好,如今一群人中獨獨少了快人快語的江大小姐,自是悒鬱不樂。”有心過去問候,才一舉步,忽覺與她們其實並無深厚交情,有幾個甚至連名字都分不清。再一細想,其實與江雨晴也不過泛泛之交。見葛塵幾人也已來到眾女之間,做些小小法術,逗她們開心。一時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往後退了幾步,找了個最偏僻處的火堆坐下了。

這火堆小得可憐,人也是稀稀拉拉。我撿了一塊空地坐下,隻見身旁坐了個紮著圓髻的大眼睛小弟子,正高高興興地從幾個酒壇裏分別倒出酒來,盛在幾隻平口酒盞裏,調過來,倒過去,不時嘗一口自己的成品,十分自得其樂。見有人來了,立刻熱情相邀,要我嘗嘗他妙手調弄出來的佳釀。

我忙婉拒道:“我不勝酒力,恐怕辜負美意。”

那小弟子瞪大了眼睛,道:“這算什麽酒了?這是我們八仙觀自釀的蜜水,半點也不醉人的。”又一一指給我看,說這蟻綠的叫什麽春夢長,玉色的又叫什麽秋雲散,端的是五色斑斕,好看煞人。我嘗了一口,入口清甜,隻有些淡淡的酒氣。這幾天喝了七八副藥,正是嘴巴發苦,不覺將一杯都喝儘了。那小弟子見狀大喜,越發一盞接一盞遞了過來。我推辭不過,隻得一一喝了。未想這酒吃在嘴裏甜甜蜜蜜,卻是後勁十足。到第三四杯後,已覺身上發熱,腦中發暈,那篝火看在眼裏,也仿佛搖晃不止似的。忽見火中劈啪一聲,躥起一團火花。我一驚之下,下意識地拿袖子擋住了臉。

隻見那火花一爆之後,忽然飛快矮縮、變小,仿佛被人從空中按熄了一般。我從手臂後望去,見蕭越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旁。見我露出臉來,便將法訣收回,靠我坐下,無奈道:“又怕火,又坐這麽近。”

我喝了幾杯,反應已有些遲緩,鈍鈍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應了聲:“哦。”

蕭越見我麵前放著好幾個空盞,皺了皺眉頭,道:“傷還沒好,怎麽就喝起酒來了?今天的藥都吃了麽?”

我向來對他的話不敢有半點違拗,心中一急,立刻就要開口解釋。哪想那蜜酒好生厲害,連舌頭也澀了許多,說出的話也如同委屈負氣一般:“這、這哪裏是酒?明明……是蜜。”待要給他查驗時,手竟也不聽使喚,將酒盞直湊到他麵前,還在他嘴唇上撞了一下。

蕭越大概從沒見過我這般無禮舉動,還怔了一怔,才將酒盞從我手中取了下來,哄道:“好好,是蜜,是蜜。”說著,示意那小弟子把空杯都收走,才對我道:“蜜喝完了,該回車上休息了。”

我一聽之下,心中老大不情願。見他這樣順著我,越發喬張做致起來,把手臂往後一撤,搖頭道:“我不休息!我今天晚上都不休息了。”

蕭越哂道:“我看你醉得不輕。”見我纏在夾板上的紗布亂糟糟的,便給我解開,重新綁過。

我腦子知道該道謝,眼睛卻直愣愣盯著他的手,見他手上束帶也已解下,手背上原本色澤鮮紅的符咒也已轉淡,便拿手點了一點,大著舌頭問:“這是誅邪畫出來的嗎?為什麽不紅了?”

蕭越身體一僵,躲開我的手,道:“這是誅邪念力所化,由古兵符演變而來,執掌在手,方可統帥三軍。戰時須不斷吞噬靈息,才能維係。如今戰事已畢,便歸還回去了。”

我對他說的什麽兵符、統帥,一句也不能明白。隻聽到吞噬靈息幾個字,便在他腕上一探,隻覺盛大充沛,顯然比從前境界更深了一步。我握著他的手,迷茫了好一陣,忽而沒頭沒腦地問道:“你那時候看到了什麽?”

蕭越深色的瞳孔陡然一抬,與我目光正好相對。他本來在給我係頸上的紗帶,與我離得極近。這麽一對視,我連他眼底的細微之色也瞧得一清二楚。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但就在這一瞬間,我麵前高大的身影與久遠之前……在我認識他更早之前,他幼時在魚池旁孤獨的身影交疊在一起,並無絲毫不同。隻是他如今長大了,連對魚兒也不能說了。

我張大眼睛望著他,說:“——你對我說罷!”

蕭越深黑的睫毛一動,還未開口,隻見我腕上紅光大閃,嗡鳴陣陣,在這微弱火光之下,愈發耀眼奪目。

我腦子裏一激靈,立刻慌慌張張爬了起來,東張西望,找了一個清靜無人之處,又習慣性整理了一下頭發衣裝,這才小心地接起來。對麵看起來應是四象殿後師尊所居之所,地上鋪著好些藥草、藥爐,七八名壺山弟子正在藤架下忙碌不休。葉疏坐在一張冷冷清清的石桌旁,那是師尊平日與棋盤真人對弈的地方。

我見他麵容疲憊憔悴,顯然心力大損,隻一眼望去,便覺難過之極。隻聽一陣嗞嗞響動,我袖中竟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聲音:“……我一心掛念師尊……傷情,……顧及其他,你……”

蔣陵光臨去之時,將他的傳音石給了我。這石頭其實並無多大奧妙,全仰賴使用者修為深淺,分神可到之處,才能聲傳萬裏。我平時所見者,不過謝明台、白無霜幾位淩虛境長老而已。此時聽見葉疏的聲音如在耳畔,竟還恍惚了片刻。聽他提到師尊,急忙問道:“師尊現在傷勢如何?”

話一出口,明顯感到聲音不能及遠。想做幾個手勢,偏偏右手又動彈不得,一時笨拙難言。

葉疏竟看懂了,回頭望向地上的藥爐,麵容暗淡,道:“比受傷時好些了,隻是神識仍未恢複,靈根也毀損極重,不知……以後還……”

我見他擔心之極,忙使勁指了指自己,道:“師尊一定會平安無事的,我……我的天靈息能克製屍毒,以後全部……全部都給師尊,他老人家肯定能恢複如常。”

我修為不足,葉疏自然聽不到我這一段結結巴巴的說話,隻靜靜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不空山的月光似乎比我所在之處更冷清。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月下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被酒力催動,一陣道不明的委屈驟然湧上心頭,哽咽道:“葉疏,我好想你。”

葉疏墨玉般的瞳孔一動,抬頭向我望來。忽聽他身後門內腳步紛遝,一個甕甕的聲音驚喜叫道:“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