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不怕(1 / 2)

綿綿 不夜情 3969 字 2個月前

入得莊來,隻見秋意蕭索,池草霜白,階堂上厚厚一層落葉也無人灑掃。莊院中一片昏暗,連燈也無一盞,惟有中廳燈火通明。向廳內看時,隻見十餘名黑衣仆役恭恭敬敬列為一隊,手中皆托抱著一個黑色布袋,形狀奇異,袋中偶有卜卜跳動之聲,不知裝的是何物什。那瑟瑟姑娘手持一條銀色短鞭,從左首第一人開始,以鞭尾輪流挑開布袋束口,依次查驗。隻見她每經過一人,麵色便陰沉了一分,顯然對袋中之物極不滿意。查驗罷了,便重重嘆了一口氣,道:“廣叔,你也算是蕭家的老人了。宗家對你何等信任,才讓你一個人跟了少主,在這千裏之外的影宮中逍遙快活。可你看看這些東西,被你養成了什麽樣子!這要是平日無事,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如今正是急用之時,卻一無可用。到時候上頭怪罪起來,莫說你我小小管事,就連少主……哼!也未必擔責得起。”

她這幾句話說得疾言厲色,為首的廣叔不住唯唯諾諾,身後仆役亦是噤若寒蟬。廳下另立了一排弟子,衣著雖也是黑色,冠飾卻更是精美,見丹霞山莊眾人低頭受訓,皆有幸災樂禍之色。

我見此情狀,才知先前全然想錯了。這位瑟瑟姑娘近日全權接管丹霞山莊不假,卻不是蕭越的甚麽美人寵婢,而是他們蘭陵宗家派來的欽差女使。廣叔地位顯然在她之下,以他半老之齡,被這麽一個年輕姑娘當眾罵到臉上,也隻能哈腰賠笑而已。我在門外見他肚皮不斷顫動,似乎還想恭謹些,偏偏再也躬不下去,心中一陣難過。

瑟瑟對他一眼也懶得多瞧,一抬下巴,道:“後麵那些也拿進來,一並送下去。”

我視線受阻,看不見她所指何物。廣叔卻露出為難之色,顫聲道:“這、這個……少主特意囑咐過,這幾隻別有用處,不入……不入庫房。”

瑟瑟冷笑一聲,道:“我看你也是老糊塗了。現在底下形勢如何,你難道不知?少主過得了這一關便罷,若是過不了……廣叔,我雖年輕不識大體,卻也知道時移勢易,我們做下人的,隻要這一點忠心不改,宗家總少不了我們一口飯吃。怕隻怕結了私交,生了私心,一葉障目,認主不明,那可就非人所願了!”短鞭一揮,叱道:“你們幾個,連這些一起拿上。手腳都利落些,別讓楚揚公子等急了!”

我見一行人魚貫而出,忙側身閃在一旁,趁廣叔過身時,便偷偷向他招了好幾下手。廣叔乍見到我,仿佛難以置信般,先向身後謹慎地打量了好幾眼,才快步趕到我身邊。聽我敘說來意,憂色稍解,卻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其實蕭氏近況,說與小郎君聽也無妨。近日魔氣猖盛,本家陣法中有一重大難關,今夜正是突破之期。此陣不成,便大有凶險。如有萬一……少主必不願小郎君你身處險地。”

我趕緊拿出手來,表示道:“我靈息有療愈之效,應可替他助力。”也不知如何說明,胡亂揮舞了好幾下。

廣叔還要推辭,隻聽中廳又傳來催促之聲,一時不及細說,隻向我微一頷首,示意我跟上。

這影宮與正殿縱橫相交,道路虛虛實實,隨行一段,便與我印象中的屋宇全然不同了。一晃眼間,又已到了那座塵土掩蓋的大殿之中。殿中漆黑,下階梯時,更是暗無天日。前方一名仆役腳下一絆,手中布袋摔了開來,立時躥出一團灰白靈巧之物,飛快地向門口逃去。我定睛一看,卻是一隻肥肥胖胖的靈獾。觀其形貌,就是那隻最喜登高爬樹、在我手中討過不少糕點的。這靈獾認出我來,便一刻不停地奔竄到我腳邊,立起身子,後足不住跳躍,兩隻細細的爪子也不斷往我身上抓撓。

我俯身將它抱了起來,隻覺比最初見到時沉重了不少,尾巴也愈發毛蓬蓬的,如同一隻大鬆鼠相似。它本來十分焦躁,在我懷裏拱嗒了一會兒,才逐漸安靜下來。我摸著它軟茸的頭頂,心想:“方才聽瑟瑟姑娘怪廣叔沒把‘東西’養好,原來說的就是這些靈獸。卻不知道要拿去作什麽?”

轉眼已到殿中。我舉目看時,見那高高的階梯儘頭立著一人,黑衣廣袖,正是蕭楚揚。大殿地麵以其為核心,呈現出一麵巨大的虛空兩儀圖,蕭越獨自一人站在左旋太陽陣陣眼之中,正自闔眼默念法訣,周身浮起一層淡淡光華。右旋太陰陣中卻空空蕩蕩,黯淡無光。地上那些繪得惟妙惟肖的魔物,也隱約有拱動之狀,宛如要從畫中生出一般。

隻見蕭楚揚雙手好整以暇地負在身後,臉色有些久不見天日的蒼白,被劍池中誅邪的紅焰一映,竟有幾分猙獰之意。見蕭越數次催動陣法,太陰陣始終紋絲不動,嘴角一挑,嘲道:“愚弟才禁足數月,還未熟讀宗祠寶訓。怎麽一轉眼間,宗伯、長老紛至遝來,好好的少主不去供奉,反來請我這個正在思過的罪人。兄長一生自負逆天改命,怎麽到這關竅上,卻馬失前蹄,折了戟了?莫非那江大小姐真是高不可攀,兄長的深情款款、綿綿情話,都哄騙不來一個鎮宅的少夫人麽?”

蕭越獨自操持陣法,顯然損耗極巨,此時鬢發皆濕,身上黑袍也已被汗水浸透。聞言雙目一動,卻並未睜開,隻低聲道:“……楚揚,魔物將出,族難當前,還望你……莫做意氣之爭。”

蕭楚揚哼地一笑,厲聲道:“宗家之事,我自當儘心竭力。可如今陣法動蕩,全因你自命不凡,居位不正,與別人有什麽關連?當日你威風八麵、得意洋洋,對我訓示這焚天種魔大陣之時,可曾想到今日要遭其反噬啊?正殿還有要事,恕我不奉陪了。”說罷,長袖一拂,就要離去。

蕭越立在陣中的雙腳一動,語氣中已帶有求懇之意:“楚揚,是……是我錯了。如今……陣中太陰之力衰減,盼你相助。”

他在我心中向來高高在上,神采飛揚,青霄門上下千餘弟子,都自然而然奉他為尊,對他心悅誠服。此刻聽他竟低頭求人,我心臟如被人打了一巴掌般,恨不能立刻將他拉開。

蕭楚揚平日事事屈居他之下,一時得誌,臉上輕浮之色幾乎飛了出來,反抬起手來,閒閒撥了撥手指:“那兄長這是在求我了?”

蕭越濕黑的睫毛上下顫動了一下,臉上湧現恥辱之色,卻強忍著開口道:“……是。是我求你。”

蕭楚揚誌得意滿,哈哈大笑,道:“兄長既然開了這個金口,做弟弟的又怎好太過謙讓?少不得要替兄長分憂了。”轉對廣叔一行人懶洋洋命令道:“趕緊動手,別讓你們主子等急了!”

廣叔深深低著頭,連聲應道:“是,是。”趨步向前,將先首一人手中布袋解開,拎出一隻雪白的大兔子,耳朵長長垂在腳邊,乖巧溫馴之極。

蕭楚揚隻瞥了一眼,嘴角便不由下撇,顯然和瑟瑟一樣,頗嫌品相不佳。隻見他長袖輕舒,向劍池中一掬,掌中便浮現一團暗紅色的泥坯。起先瞧不出形狀,團團轉動數十次後,一隻古拙的陶器逐漸成型。他指尖輕輕撥動器皿底部,一手遙遙向這邊伸出,忽然舉掌向空中一剖。那兔子渾身一顫,仿佛被一把看不見的刀從中切開一般,拚命蹬腿掙紮起來。雖不見真正流血,但開膛破肚,掏心剜骨,宛在目前。片刻,那兔子仿佛被掏空一般,一頭耷拉下去,再也不動彈了。蕭楚揚手中那“陶器”中卻多了一團青色珠狀物,隻聽他口中半念半唱,如在祝禱祭文一般。但聞一聲裂響,陶器已碎,蕭越對麵的太陰陣中卻閃出一陣青光,帶動那陣法如魚逐尾般流轉。隻是這青光並不持久,隻十餘轉後,便消弭不見了。蕭楚揚再掬劍火製器,轉手又剖了一隻靈雀,重新注入陣法之中。

我早知這些靈獸生來便是做煉器、製陣之用,但眼睜睜看到如此慘狀,仍是鼻中酸楚,差點落下淚來。我懷中那靈獾似也知道大難臨頭,在我手臂上來回躥動,忽而撲身落地,向蕭越飛奔而去。

我一驚之下,下意識就要追趕。一隻腳剛踏入那太陰陣中,隻見整個右旋陣圖光芒大盛,連陣眼也煥發出一道深不可測的幽光。

蕭楚揚霎時臉色大變,質問道:“……你是誰?”

蕭越大概也感知陣法有異,狹長雙目緩緩睜開一線,深深看了我一眼,啞聲嘆息道:“你來乾什麽。”

我手足無措,道:“我……我來幫幫你。”又朝蕭楚揚胡亂打了幾個手勢,道:“我、我不是壞人。我是大師兄……大師兄的……”

蕭越忽打斷道:“別說了。”將那隻靈獾抱起,命道:“廣叔,帶他出去。”

我見他將我全然拒之門外,又是焦急,又是委屈,雙足定定站在原地,說什麽也不願挪動一步。

隻見蕭楚揚居高臨下,一雙冰冷的眼睛從蕭越身上緩緩移開,又落在我身上,忽而笑了幾聲:“兄長,我看你這位同門師弟對你情深義重,不惜擅闖我蕭氏禁地,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他靈體既也屬陰,兄長何不與他試試?反正你這幾隻靈獸也荒廢得緊,隻接續得一時,最終也是油儘燈枯,難以為繼。兄長要在這少主之位上屹立不倒,光靠外物貼補,拚拚湊湊,終歸是不成的。”

我從不知自己陰陽之屬,隻道既有萬一之幸,我試試也是好的。蕭越卻垂目良久,才道:“……蕭楚揚,你當真要如此趕儘殺絕?”

蕭楚揚雙袖一卷,臉上儘是狂熱之色,話語卻無一絲溫情:“蕭越,我與你爭強鬥勝幾十年,對你再了解不過。你這個人表麵裝作君子,可心性之堅狠冷酷,世所難及。隻因我同受父親器重,你便對我百般打壓貶斥。任我如何做小伏低,你也沒將我輕輕放過!你今日放下身段求我,他日東山再起,對我亦不會留半分情麵。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替你抬轎?今日之禍原本由你而起,你自己好好領受罷!”身影漸漸虛花,顯然就要離去。廣叔急叫道:“楚揚公子,留步!”卻哪裏喊得他住?隻見黑影閃處,劍池旁已空無一人。

蕭越見他倏然而去,原本已經發白的嘴唇更是一絲血色也無,手也從袖中垂了下來。我幾步搶到他麵前,道:“大師兄,你……如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我……”

蕭越尖瘦的下巴一動,聲音虛弱之極,道:“你要試,就試試罷。”

我立刻連點了好幾下頭,連聲道:“是,是。我一定儘心竭力。”

蕭越卻不願看我一般,移開了目光。我依從他指引,退到左旋太陰陣眼中,吐納生息。他單手一揮,喚出一麵金光真言之壁,在我身周環繞。

我細看那光壁上文字,隻見洋洋灑灑,正是這焚天種魔大陣的總訣。繁冗三千餘字,我也不全識得,隻依稀知道這陣法本是當年帝王一統四海、法令天下之物,所懲戒者並非實體之“人”,而是臣民心中殺、盜、淫、貪、嗔、癡、兩舌、惡口、妄言、綺語十種惡念。始皇太祖最初一心要世道至清,嚴懲天下之惡,竟至天道衰落。後惡念成魔,逸散於世,反令生民重獲生機。皇太祖通悟天機後,便與魔一並化為此陣:道長時種魔,道消時焚魔,如此交相把持,生民便千秋萬代,都要尊奉他蕭家為主了。

如此帝王心術,我自然半點也不懂得。當下隻依照真言所述,念咒捏訣,將全身靈息一點一滴注入陣眼中,鎮滅陣中此起彼伏的魔物。

廣叔見我身旁幽光升起,麵有憂容,忽道:“少主,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