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太宰先生,請慢一點!”
弗勒佐緊緊抓著壓根固定不住他的安全帶,稚嫩的小手因為過分用力而慘白,臉都沒了血色。
太宰治的表情則悠閒很多,還有空擰了瓶礦泉水遞給弗勒佐。
“不慢,你到現在都不把窗戶關上嗎,弗君?”
雖然這小孩本來就和體寒似的沒什麽血色,但他還是覺得,對方臉白是車在高速行駛時,呼呼從窗戶灌進車內的風的鍋。他開車多穩啊。
“因為我喜歡吹風嘛。”
弗勒佐接過水,想道謝,然後恰好車子軋到路上的什麽凸起顛簸了一下,於是說出的話就變成了。
“謝~謝謝~太……宰先生~”
一句話多了十八個彎。
弗勒佐被顛的有點暈,他抱著水瓶,身上的衣服被顛出的水打濕。
因為嫌棄他搭配的衣服有礙觀瞻,太宰治就把他原本的那套定製西裝扔給他了。
弗勒佐並沒有細心到去問太宰先生為什麽路過的時候還隨身帶著他的衣服,很高興的換上了。
還好隻顛出了一點水。
用手心去堵住水瓶的弗勒佐想。
顛簸實在太厲害,連腦袋裏的想法都變的零碎。
弗勒佐往邊上看了眼,然後——
“呸。”
他吐掉伸進窗戶的樹枝上咬下的樹葉,攥在手心,默默關上了窗戶。
弗勒佐喜歡吹風,但不喜歡吃土。
因為車子已經偏離大路,駛進了人工林,車輪下塵土飛揚。
車上的兩個人都沒對此提出什麽意見。
等著吐槽的太宰治看了眼接受良好的弗勒佐,在心裏直呼無聊。
為了儘可能的好追蹤犯罪分子一點,軍警發揮了他們最後的倔強,指讓市政將這片林子種的沒那麽密,而且都是些新苗和灌木,但這也不足以支撐一輛汽車自由行駛。
弗勒佐用手心捂著礦泉水瓶,把它舉起來,盯著裏麵上下跳躍的水看起來。
好像海底的暗流和小漩渦呦……
‘嘭’
車頭撞上一顆剛栽沒多久的小樹苗,讓筆直的小樹變成了可憐的’歪脖子‘。
‘咚’
某顆粗壯的樹枝被車頭撥開,然後用樹木本身的柔韌性反彈回來,很重的一下砸在車尾。
弗勒佐為了不讓水濺出來,隻能緊緊捂著。
‘滋’
一個急轉彎,車頭和即將要和它親密接觸的粗壯的樹擦開距離。
終於,這輛可憐的汽車在報廢之前,到達了目的地。
弗勒佐暈暈乎乎的下車,踉蹌了幾下堪堪站穩,手裏還捂著那瓶水。
神清氣爽下車的太宰治好心接過水,然後再遞給他。
“要喝嗎?”
弗勒佐擺擺手,手心正中有個很深的痕跡,因為壓的太用力,時間又長,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快要溢血的圓形紅痕,在白嫩的手掌上格外刺眼。
他現在實在沒什麽心情喝水。
宿醉是沒了,但腦漿也快被晃勻了。
太宰治也沒強求,從口袋裏拿出瓶蓋,把水擰好,然後順手扔到地上。
皺皺巴巴的水瓶在地上滾了幾圈,沾滿泥土。
弗勒佐回了會血,然後扭過頭,打量周圍。
這裏是人工林和東區碼頭的接壤點,很是偏僻,樹林和水泥地被黃土模糊開,稀疏的長著幾顆雜草。大概幾米外,有三個大集裝箱摞在一起,擋住了視線。
從這看不到再外的景象,當然,外麵也看不見這裏。
小孩跑到集裝箱邊,朝外看。
外麵是更多的集裝箱,最高是四層,摞的並不整齊,鐵皮上生滿鏽跡,還有些集裝箱歪歪的倒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海風的鹹味,地麵布滿汽油和輪胎的痕跡。
太宰治用右手擋在額頭上,儘管現在並沒有太陽。
天已經灰了,要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被黑夜接管。
弗勒佐站著不動,太宰治也跟他一起站,兩人的發絲被在集裝箱的縫隙中走迷宮的風吹著,誰也沒說話,連呼吸都很輕淺,安靜的好像這裏沒人。
兩分鍾後,太宰治終於沒了耐心,他伸手戳戳小孩的肩膀。
“弗君,你在乾什麽?”
弗勒佐‘唔’了一聲,然後用迷茫的聲音回答他。
“不知道啊。”
太宰治緩緩打出一個問號,他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是你要來東區碼頭的嗎?”
弗勒佐回身,帶著嬰兒肥的臉蛋上,心思一覽無餘。
“我是因為聽太宰先生你說黑衣組織要在這交易才來的嘛。”
太宰治臉上露出一點輕微的詫異,他重複了下弗勒佐之前的話。
“你不是說要來東區碼頭找讓你找東西的組織問在找東西的組織找什麽東西才來的嗎?”
太宰治覺得自己真厲害,竟然能把那番顛三倒四的話概述下來。
弗勒佐已經忘了自己臨時起興捋出來的話。
聽完概述後,掰著手指在心裏對‘找東西’‘找找東西’,挨個對應。
異能特務科,黑衣組織,找異能特務科問讓他來黑衣組織找什麽東西,嗯,捋順了!
然後他仰起頭:“對啊,但是是太宰先生告訴了我這個消息嘛。”
弗勒佐將記憶點全點在了記住人的名字上,對於其他的東西記憶全憑‘好像在哪聽過’。
要不是太宰治說出了他耳熟的‘黑衣組織’,後麵中原中也打電話又沒避開他,電話中出現了同樣耳熟的‘異能特務科’的詞,弗勒佐估計要好幾天才能想起正事。
那時候他就無從得知要去哪裏找琴酒,找和琴酒有關係的黑衣組織了。
這番比垃圾食品還要沒營養的對話結束後,太宰治突然開口。
“你要找東西的組織叫什麽?”
“黑衣組織。”弗勒佐乾脆回答。
問什麽回答什麽嗎。
太宰治挑眉,麵上波瀾無驚,心中已然升起軒然大波。
“你不是不知道什麽是黑衣組織嗎?”
雖然早有對此的猜測,但真正被驗證後,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啊。
“剛想起來了啊。”弗勒佐臉上是天真無邪:“就是太宰先生你幫我想起來的。”
“所以你要來這裏找的是黑衣組織?”
明明是疑問的句子,太宰治用的卻是篤定的語氣。
“嗯。”弗勒佐點頭,眼裏是崇拜:“對!”
問了就回答……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再次驗證後,太宰治還是覺得荒謬。
“……你要找什麽東西?”
弗勒佐實話實說:“忘了。”
就是因為忘了,他才會跑到這來嘛。
“……”
太宰治心微沉了下。
然後看著模樣無害,眼神乾淨單純的望著他的孩子,歎了口氣。
“忘了啊。”
栗發男孩對所有的猜忌和試探一無所知,隻乖乖的等著下一個問題。
夜晚的到來總是比破曉要迅速,不過幾分鍾,灰蒙蒙的天空就變得黑藍,今天雲層太厚,並沒有出現橙紅的雲霞,但天氣卻是涼爽,一陣陣海風造訪。
太宰治看了眼穿著短褲襯衫的混血男孩。
那一整套正裝在物歸原主時缺失了襯衫夾等小配飾,導致上身衣物有些褶皺,短褲也不平整,但這點小邋遢並不會遮掉他舉手投足的矜貴氣質。
這孩子有一雙非常乾淨的眼睛。
一個失憶的,有問必答的,及其有禮貌的……
“太宰先生?”
弗勒佐等了半天也沒等來下一個問題,他疑惑。
“沒有別的問題了嗎?”
太宰治思緒被打斷,他抬眼,虹膜上映出男孩的影子,隨後輕緩的點頭。
“沒了。”
弗勒佐眨眨眼,雖然好奇,但禮貌的沒有追問。
這是他最不像個孩子的一點。
省時度勢和忍耐,是屬於成人的‘優點’。
情報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商品。
它可以擁有很長的保質期,也可以轉眼變成廢品,但無論如何,它的真實度都永遠不是百分百。
黑衣組織進入橫濱的目的目前還無法確認,失蹤的異能者是否與他們有關同理。
但情報調查就是如此。
無論是否確信,隻要有足夠必要,哪怕情報源隻有1%的可能,也要有調查的價值。
黑衣組織將於今晚東區在碼頭進行交易違禁品。
有重要乾部到場。
這是中原中也,或者說港口黑手黨通過自己的情報渠道所得到的最新情報。
橘發青年站在岸邊,一雙鈷藍眼瞳倒映著沒有燈的黑漆漆的海麵,在他身後,是一隊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的黑衣人,他們都很安靜,靜悄悄的等待著什麽。
在大概兩分鍾那麽遠的地方,幾個堆疊的集裝箱的上麵,一名黑發青年和一個男孩靠在鐵箱邊並排坐著,不貼的很近,連他們的輪廓都看不見。
弗勒佐晃了晃腿,男孩隻穿了一條短褲,在海風的吹拂下,膝蓋被凍的青白。
事實上,他並不並不覺得冷,並非是軀殼感知不到溫度,恰恰相反,他這幅黏液構建的殼子比本體還要嬌貴敏感些,隻是單純的習慣了比這更低溫的環境。
遠離城市的地方夜晚太黑了。
再加上過分安靜,太宰治偶爾會產生一種孤身一人的感覺。
他屈起一條腿,另一條腿懸空著,寬大的沙色風衣被風吹拂著脫離鐵皮。
今晚沒有月亮呢……
“太宰先生。”
突然,一聲很小的童音響起,聲音的來源是隔壁。
太宰治頭也不回,抬手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意思是不行,不要說話。
“可是。”
弗勒佐看向左邊,欲言又止。
那邊有人……
“我知道。”太宰治聲音很平靜:“是中也和他的部下。”
弗勒佐:!
他睜大眼睛,剛想說什麽,就被太宰治打斷了。
“不想暴露身份,今晚就老實的跟著我。”
弗勒佐:?
儘管他並不知道為什麽不要暴露身份,但還是乖乖閉上了嘴。
太宰治見狀,鳶色眸一抹流光閃過,他無聲的嗤笑了下。
真是聽話……
同伴不說話,弗勒佐一個人也嘮不起來。他隻能把雙腿收回來,抱著膝蓋蹲在集裝箱上,後背貼著鐵皮,換個姿勢發黴。
弗勒佐盯著看見人的那個方向發呆。
他視力很好,所以即便在黑漆漆一片的墨水中,也能隱約看見人頭攢動。但因為人數太多,又是一層堆疊一層,根本看不到那抹亮眼的橘色。
中也先生在那。
想去見中也先生。
男孩鼓了鼓腮幫子,像隻生氣的倉鼠,夜風吹起他微卷的發絲,撓的側臉發癢。
但是太宰先生不讓。
他好像要做很重要的事情,一步也不能出差錯,不能給他添麻煩。
欸?
弗勒佐突然一愣。
他來橫濱是要乾什麽來著?
找過去。
弗勒佐自己回答自己。
為什麽要找過去?
因為沒有過去,是無法作為一個完整的人類融入社會的。
這個概念,是司各特告訴他的。
但弗勒佐最開始,並沒有這個意識。
他隻像個沒有思想的浮遊生物一樣漂著,直到偶然一次浮出海麵,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那時他是怎麽想的?
栗發男孩眨了眨眼,記不住太多東西的大腦突然清晰的冒出回憶。
他想,「為什麽我和他們長得不一樣?」
這裏的他們,指的是魚,是蝦,還有水母和鯨魚。
這是最初的苗頭,而後困惑就如噴泉般一股腦冒出,最後指向一個觀點。
——他不屬於這裏。
那他屬於哪裏?
不知道,也無所謂。
因為那疑惑隻是腦中一閃而過的千萬念頭之一,比流星還要迅速無痕,空白的弗勒佐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他隻遵循生物的本能──那就是如何讓自己現在睡的更舒服一點。
不懂思考,所以沒有煩惱。
直到司各特出現,她說:加德,你是人類,應該到陸地上來。
但事實上,弗勒佐並沒有她所想象的那麽熱烈而積極的想要找到過去。
雖然已經淡忘了那張白紙上的內容,但他記得那時自己的心情。
想知道白紙的書寫者是否為血脈相連的家人。
但更多的是恐懼和退縮。
想和不想並不衝突,渴求和排斥也一樣。
弗勒佐潛意識……其實,不太想找到過去。
但是人類必須擁有過去,他想成為合格的人類。
之所以聯想這麽多……
弗勒佐偏頭,看了眼身邊的太宰治。
黑發青年姿態很放鬆,和多動的他不一樣,此時正寧靜的閉目養神,等待著什麽。
他視線又投遠,去看有中原中也在的那片黑暗。
在不久之前,中也先生還在幫他切肉……昨天好像也是這樣?
弗勒佐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兩次喝酒,中也先生都要離開家外出做事。
感覺無論是中也先生,還是太宰先生,都有很明確的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在做。
那他要做的是什麽呢?
在腦袋裏冒出這一念頭後,弗勒佐恍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很明確一定要做的事情。所以才會一直偏離正事,所以無論是和琴酒離開還是去中也先生家都無所謂。
還有很多東西,比如‘犯罪者該死’,是千代田說的。但他自己作為一個犯罪者這麽認為,就很明顯不符合司各特說的‘人的本能是求生’。
態度明顯厭惡著犯罪者的接頭人說‘犯罪者該死’的結論不完全正確。‘世界非黑即白’,琴酒否定了‘好人和犯罪者’的界限後,又不肯給他明確的解釋。
好亂,好麻煩,完全不明白。
弗勒佐抱緊自己,縮的小小一隻。迄今為止,遇到的人,能記住的事,都在他腦海中閃過。觀點一致的融合,相反的碰撞,在黑夜中炸成星子。
夜越深,海風也越冷了,過度濕潤的空氣包裹了一切。
弗勒佐迷迷糊糊中,肩膀上突然多出一道重量,乾燥溫暖的氣味溫暖了被麻痹的身體。
“欸?”
栗發男孩一愣,對上邊上青年的視線。
太宰治正卷著袖口,察覺到後瞥過來一眼。
“乾什麽?”
弗勒佐眨眨眼,手攥著風衣的邊緣,想脫下來物歸原主。
“我不冷……”
“穿著。”太宰治語氣冷漠,不容反駁:“我不想一會還要還要費事的把你扔海裏。”
“哦。”弗勒佐弱弱回答:“謝謝太宰先生。”
為什麽要把他扔到海裏……
男孩低下頭裝蘑菇,沒敢問。
他怕得到‘因為我已經知道你的異能力’了的回答。
又等了一段時間,遠處的黑暗裏終於升起了點點浮動著靠近的紅光,那是被拿在手裏的煙。
弗勒佐還聽見了車輪緩緩在土地上摩擦的聲音,很沉。
還有些腳步聲,但沒人說話,因為碼頭太安靜,他們又在順風處,所以聽的很清。
“貨。”太宰治聲音很輕,他摩挲著下巴:“聽這個聲音不輕啊,是什麽呢。”
弗勒佐雙手抱著寬大風衣的下擺,保持著下蹲的動作,小步小步的平行挪到太宰治身邊。
太宰治以為他要說什麽,特意抬手攏在耳朵邊,示意他小聲點說話。
弗勒佐鄭重其事,很認真的壓低了聲音。
“太宰先生,為什麽你能說話啊。”
他剛才還不讓他說話呢。
太宰治:……
他有點嫌棄的推開小孩湊過來的腦袋,覺得剛才嚴陣以待的自己像個傻子。
被拒絕的弗勒佐連發頂的呆毛都失落的垂了下來。
他水亮亮的眼睛裏寫滿:真的不能告訴他嗎?
太宰治麵無表情:“因為我會魔法。”
他本來以為這個回答可以糊弄下什麽都信的弗勒佐,清靜一會,結果才幾秒。
“太宰先生,我能學魔法嗎?”
“……不能。”
“好吧。”
過了一會,那些火光走遠了一點,弗勒佐又湊過來。
“真的不行嗎,我可以付錢。”
“閉嘴。”太宰治實在沒忍住,他四處看了看,發現那些紅光距離已經相當遠了,於是壓低嗓音訓斥道:“剛才不讓你說話是因為天太黑,不知道敵人會從哪過來。”
弗勒佐若有所思:“現在能說話是因為已經知道敵人位置了嗎?”
“嗯。”太宰治回答:“還有風向和高度的原因,不過無所謂。”
他好像有點煩了:“別問了,在我說可以之前,別出聲。”
弗勒佐不明所以,他想’噢‘一聲,結果還沒出聲,就被太宰治瞪了一眼。
“閉嘴。”黑發青年冷冷開口:“再說話,我就把你扔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