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睜開眼睛了。
他看了一眼。
祈行夜緊閉眼睛。
“…………”
旁邊人被氣笑了,語調無奈:“你在乾什麽?”
“不想承認這是真的。”
祈行夜利落脫口,沒有絲毫猶豫:“你連這都看不懂嗎?”
商南明眉頭微蹙,看著眼前耍賴小朋友般的祈行夜,最後也隻是微不可察的笑著搖了搖頭。
“睜開眼睛吧。”
他淡淡道:“這是逃避也不會有用的場景。”
祈行夜反而挑眉,睜開眼驚訝看向商南明:“你不生氣?”
商大長官對人對己是怎樣嚴苛到一絲不苟的態度,他很清楚。逃避這個詞,壓根就不在商南明的字典裏,
對待工作從來嚴謹的商南明,竟然對他堪稱擺爛的態度什麽也沒說?
祈行夜不確定的試探:“你被奪舍了嗎?鬼上身?”
商南明:“…………”
他冷嗬一聲,攥住了祈行夜伸過來亂摸的手:“生氣也解決不了問題,不如留著體力,搞清楚如何離開。”
祈行夜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屏幕。
在他們前方,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屏幕,沒有邊界,甚至能夠包容天地,一眼望過去沒有儘頭。
而在屏幕外,是祈行夜熟悉並且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
一花一草,一磚一瓦。似乎到都是早就習以為常的景色。
……如果,它不是出現在“屏幕”裏的話。
祈行夜兩人反而像是天外來客,隻能從外麵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
隔著一層看得見卻摸不到的屏障,連空間的概念都消失了。像坐在屏幕前看著放映的影片,一切都是真實的。
除了自己本身並不在那個世界之外。
這對祈行夜來說,是足夠新奇的視角。
也是讓他在剛睜開眼睛看到時,就試圖欺騙自己,短暫逃避的原因。
他覺得自己在看“漫畫”,隨手翻閱一本書,看著畫中的景色。
隻不過,視角顛倒,他是畫中人。
祈行夜抬手摩挲下頷:“你以前經曆過這種事情嗎?”
他驚奇道:“我們還在汙染案件裏嗎?”
這是汙染案件??
真的不是穿越時空,超能力之類的嗎?
祈行夜嘴上說著要逃避,但滿溢著笑意的眉眼間寫滿了躍躍欲試的新奇,沒有半點恐懼。
商南明冷靜攥住祈行夜的手腕。
他有種錯覺。隻要他鬆開手,祈行夜就會衝出去。拽都拽不回來。
“我沒有經曆過。但它是正常的。”
商南明平靜道:“任何的粒子效果,都是可能的。”
在汙染事件裏,經驗無法決定一切,並非一切都按照固定的規律,以人們的心意去運行。
商南明向“屏幕”外瞥去一眼。
他最後對於周圍環境的印象,就是算命先生的商鋪,牆壁過於潔白平整的異常。
甚至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隻是簡簡單單一麵牆壁,不會因為它的乾淨完美,就認為它處於異常範圍。
但就是那麵牆,最後卻吞沒了他和祈行夜。
令人根本無從反應的迅速,隻在一秒之間,天翻地覆。
商南明在吞噬時最後的念頭,就是將祈行夜拽進自己懷中,以臂膀擋下絕大部分衝擊,牢牢護住了祈行夜的頭部和心肺等致命處。
以他的損傷,換祈行夜的性命無憂。
但商南明並沒有提及這些,隻平淡淡道:“外麵的環境,改變了。”
不再是他們被牆壁吞噬時的算命先生商鋪,在屏幕裏的,反而是一棟棟低矮簡單的房屋,開闊的園區以及更遠處的山林和天空。
不像是城市的景色。
倒像是遠城區和郊外的工業園區。
商南明眉頭微蹙:“要找到離開這裏的方法。”
祈行夜卻無奈的攤了攤手,示意商南明低頭看看他們自己:“商長官,你覺得我們這副樣子,是想出去就能出去的狀況嗎?”
他將自己的手臂伸到商南明麵前。
人應該是什麽樣的?
三維的,立體的。
但祈行夜卻失去了原本的維度,隻剩下二維的平麵。乍一眼看去怪異。
不僅是他,還有商南明。
以及所有“屏幕”這一邊的物體。
這一側的世界,遠的沒有儘頭。
祈行夜左右看了一圈,除了他和商南明兩個活人之外,他周圍隻剩下空茫茫的白霧,沒有通向外界的道路,也沒有搭建成本身的世界。
像是一片尚待開發的白紙草圖。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屏幕另一側向這邊看過來,就會驚愕的發現,他們都變成了“紙片人”。
祈行夜說著,反倒自己笑了起來,樂不可支:“以前看漫畫看電視,現在是漫畫看我。”
“怎麽樣商長官?第一次做紙片人的感覺。”
商南明也意識到了他們現在古怪的處境。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無奈看向不知危險,反而笑得開懷的祈行夜:“這麽有趣?”
“嗯!”
祈行夜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珠,一雙丹鳳眼被水沁潤後亮晶晶的漂亮:“有多少人有機會嚐試這麽奇特的視角?難得的體驗。”
他好奇的捏了捏自己,又伸手去捏商南明。
像個滿腦袋問題的好奇寶寶,有太多疑惑想要探究。如果不是汙染事件現場,他或許會就地對自己研究一番。
商南明難得有種在帶小朋友的錯覺。
他無奈抬手製止祈行夜,指了指屏幕外麵:“你不覺得,哪裏奇怪嗎?”
祈行夜抬頭:“嗯?”
隻是一處平靜且普通的工業園區。
沒有來往的人影,也沒有燈光和響動,像是空無一人的鬼城。
乍一看去,沒有任何不對勁。
隻除了一處。
——在工業園區的深處,有一塊巨大的焦黑廢墟。
“……嗯?”
祈行夜眉頭一跳,目光凝實。
他明白為何商南明說這裏奇怪了。
就算是在做調查局特殊顧問偵探之前,祈行夜也因為諸多繁雜的委托案,對京城內外極為熟悉,不論是城市中央還是偏遠郊外,他幾乎都走了個遍。
自然也包括郊區的工業園區。
這些工業園區很多都是統一修建,再進行對外招商,每一棟樓房都是大概差不多的毛坯模樣。
而很明顯,從其他幸存的樓棟看,他們眼前的這個工業園區,都是三層小樓的簡單布局,成行成列,就連距離間隔都是一致的。
還能從旁邊幾個受到波及而損毀的樓棟中,看出它內部的構造和橫切麵。
但遠處的那片黑色廢墟……它幾乎占據了大半個工業園區的麵積。
並且從最邊緣的那棟樓為圓點向外輻射,越是靠近“屏幕”,遠離圓點,殘存的廢墟相對來說就越是完好。
至於圓點的那一棟樓,根本就是徹底被夷為平地。
就連樓棟曾經存在過的地點,都已經被炸開了一個巨大的深坑。
什麽都沒剩下,徹底的被從世界上抹除了存在過的痕跡。
——感謝工業園區設計者的對齊強迫症。
讓祈行夜還能從園區內剩餘的其他建築,大概判斷出爆炸波及的範圍,估算距離,知道曾經還有這樣一棟樓存在。
“七,八,九……九棟樓都受損,估計爆炸餘波的影響範圍長達兩三公裏。”
祈行夜嘖嘖搖頭:“炸樓這人,是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讓這棟樓存活下來啊,一丁點都不想被其他人發現。”
隻可惜百密一疏。
商南明垂眸:“之前京郊殯儀館延伸案件,我們搜查剩餘的秘密實驗室時,重點排查的,就是各個工業園區。”
雖然明鏡台到其中兩間實驗室。但商南明始終認為,這極有可能並非全部。
還有更深,更不願意被他人發現的秘密,隱藏在海底。
如果他猜得不錯,這間被炸毀的工業園區,就是其中一個沒有來得及被搜查到的秘密實驗室。
隻不過已經沒有了價值。
就算這裏曾經有什麽,現在也已經被燒成一把灰燼。
始作俑者既然乾脆利落的將大半個工業園區炸毀,就不會隨意放過實驗室內的東西。要麽已經銷毀,要麽轉移到了安全地帶。
商南明眼眸沉沉。
祈行夜卻摩挲著手指,無意識將口袋裏的名片疊成紙鶴。
陷入沉思。
“但這裏……最起碼距離京城內幾環有幾十公裏的直線距離,真想要抵達這裏,少說也要近百公裏。”
異變突生時他們所在的算命先生商鋪,可是在京城中心區域。距離任何一個邊緣的工業園區,都是令人頭疼的長度。
他們是怎麽做到“瞬移”出現在這裏的?
祈行夜頓了頓,忽然慢慢睜大了眼眸:“……汙染源。”
商南明垂眸看去:“什麽?”
祈行夜卻像是忽然間想透了某個關卡,突破了那道阻礙之後,後麵的一切都噴薄而出,自然而然的接洽。
“李龜龜那個同行絕對不是汙染源,他是在接到女客人的求救後才出的事,並且在他出事之前,身邊肯定已經有異狀出現,不然他不可能會給李龜龜打電話!”
祈行夜語氣篤定:“汙染源,極有可能就是我在商鋪裏看到的那個男人。”
一身勞動乾活裝扮,衣服洗到泛白,為了妻女向他求救的男人。
因為接觸了男人,所以同行出事。
而也是因為他的再次出現,使得一直沒能檢測出汙染係數的商鋪,開始大範圍有汙染粒子聚集。
祈行夜和商南明,也成為了商鋪遺留汙染粒子第一個受影響的人。
按照以往的汙染案件來看,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在遠城區,極有可能是因為汙染源本身的執念。
留戀,或是憎惡。抑或是最深的恐懼和懷疑。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還知道向我求助,讓我救回他的妻女。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完全墮化,尚有神智。”
祈行夜轉眸,看著商南明嚴肅道:“這個工業園區,極有可能是最開始汙染粒子存在的地方。”
也是使得汙染源被汙染而出現之初。
男人不一定知道什麽是汙染,也無法確定他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既然能夠向外求救,就說明他知道,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而這個園區,就是他留給祈行夜的提示。
——所有的異常,從這裏開始。
“需要立刻告知還留在商鋪裏的人。”
祈行夜利落翻出終端,準備打給明荔枝:“如果我們是被牆壁裏殘留的粒子吃掉,從人變成了紙片,那還留在那裏的其他人也有危險。還需要他們去工業園區確認一下……”
手指已經按在了撥號鍵上。
祈行夜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微微睜大了眼眸,慢了半拍才忽然間回憶起來,自己現在已經是紙片人了。
而他手裏的終端,也變成了無用的金屬塊。
祈行夜緩緩側眸,神色複雜的看向身邊的屏幕。
外麵的藍天近得仿佛可以觸摸,但實際上卻隔著根本不可抵達的遙遠距離。
……根本不處於同一維度空間的人,要如何對話。
祈行夜唇瓣動了動,最終卻什麽都沒能說出口。
商南明垂眸看向他,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情況。
他靜靜等待著祈行夜反應過來。
“嗬。”
祈行夜勾了勾唇角,嘲諷一笑:“當紙片人,確實是新奇的感覺。”
這種孤立無援,想要提醒親友注意危險都做不到的感覺,真是該死的迷人!
他站在屏幕旁,忍不住抬起手,伸向屏幕想要觸摸。
可二維的世界裏,所有的空間和距離都被打亂。
祈行夜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手指穿過屏幕,卻落了個空。
——屏幕並不存在。
隻是大腦為了讓人接受眼前怪異的現實,不至於因為與認知截然不同的矛盾而崩潰,而做出的修改。善意的謊言。
像所有電腦屏幕上的畫麵都轟然破碎,呈現的畫像回歸最原初的微小構成,變成了一串串呆板冰冷的代碼。
隻有他在這裏。
明明他還活著,還在說話與思考,卻沒有人聽到他,也無法觸碰到其他人。
前所未有的荒涼感湧了上來。
祈行夜恍惚有種錯覺,自己隻是億萬星河中的一方島嶼,獨立卻也遠行,不曾與任何存在相連。
但炙熱的溫暖,卻忽然間從他垂在身側的手掌處傳來,慢慢覆蓋,握住他的手指。
商南明平靜將終端從祈行夜手裏抽出來:“沒關係。”
“我在。”
“不會讓你一直做紙片人的。”
他淡淡道:“失去你,是世界的損失。”
祈行夜挑挑眉,回神驚訝看向商南明,驚奇道:“你還說你沒被奪舍!這竟然是你能說出的話嗎?”
商南明隻反問:“哪一句?”
祈行夜比比劃劃:“說我是世界第一那句。”
“……我沒說過。”
商南明頓了下,又道:“不過,也差不多。”
“別誤會,祈偵探。我隻是陳述事實。”
他微微垂下眼睫,側身向另一邊空蕩蕩的白霧看去:“你是不可缺少的世界。”
祈行夜:“哦哦哦!!!”
他興奮得抬手“啪啪”打在商南明結實的手臂上:“真應該把你說的這話錄下來,以後就當做我的起床鬨鍾了!這叫什麽?叫醒我的是征服宇宙的偉大藍圖!”
他咂了咂嘴巴,忽然有些遺憾:“怎麽終端偏偏就在這時候用不了呢?”
錄下來回去還能給晉南他們聽聽——看!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機器人商南明竟然還會說這種話。
這是商南明的一小步,卻是世界人工智能自走型機器人的一大步!①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商南明唇角勾了勾,笑意轉瞬即逝。
當他再回身看過來時,依舊是眉眼間寫著的無奈:“覺得你會因此難過,才是我的錯覺。”
“走吧。”
“哦。”
祈行夜乖乖應聲,被商南明牽著向前麵的濃霧走去。
一向對外界和所有人都保持警惕的偵探,卻沒有意識到,他在被商南明帶向未知的方向和地點,他卻連質疑都沒有。
絲毫不擔心自己被拉走賣掉。
信任已經和呼吸一樣自然,成為本能的習慣。
“不過,我還是很開心商長官能在這裏的。”
祈行夜歪了歪頭,笑眯眯道:“有你在,會讓我覺得,自己還是活著的。”
是與世界有所關聯的。
像巨輪在海上的錨定點。隻要有他在,不論風浪多大,他都不會在暴風雨中失去自己的方向。
“商長官會一直在我身邊嗎?不管什麽時候。”
祈行夜隨口問道:“忽然覺得,有你在真不錯。”
商南明腳步一頓,在祈行夜發覺之前就已經恢複如常:“嗯。”
他神情平靜,似乎對祈行夜的感慨毫無反應。
祈行夜也沒有在意。
他邊在濃重白霧間行走,邊笑意盈盈的向四周望去:“不過仔細想想,不能聯係外麵也很正常。”
“誰要是看漫畫時突然被漫畫裏的紙片人打了電話,都會嚇個半死吧。”
他稍微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偵探社看書,就有一個自己的腦袋從紙頁裏鑽出來往他麵前湊,還嚷嚷著“驚喜大驚喜!”的畫麵,就忍不住一個冷顫,趕緊把那詭異的畫麵從腦海中清空出去。
什麽異端!
祈行夜確信:“還是得有屏障!”
商南明眉眼柔和了幾分:“嗯。”
“如果從書中鑽出來的,是你。”
他想了下,聲音不自覺放輕:“也是可以的。”
祈行夜:“嘶!”
他嘖嘖稱奇:“沒想到商長官對新事物的承受能力這麽強。就是到時候別葉公好龍才好。”
“不會。”
商南明動了動唇瓣。
似乎說了什麽。
大霧彌漫,遮天蔽日,看不見終途。
這片二維的古怪空間裏,隻剩下並肩而行的兩人。從商南明手掌傳來的溫度持續而穩定,源源不斷,令人心安。
不會被世界拋棄。
祈行夜沒聽清:“嗯?你剛剛說了什麽?”
商南明瞥了他一眼,抬手指向旁邊:“出現了新的屏幕。”
祈行夜聞言,順著他所指向的方向看去。
他們不知道在這片霧氣中行走了多久,時間與空間全都已經失去了意義,甚至原本的屏幕都不知何時消散成白霧。
現在出現在他們旁邊的屏幕,對準了一間簡潔但低調奢華的辦公室。
辦公室麵積不小,現代化裝飾風格,大片大片的黑色灰色金屬,鏡麵反射著璀璨光線。不見一處奢靡裝飾,卻處處透露著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