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活計,是最難乾的。
手凍裂了一層又一層,老繭厚重得像馬蹄子,毫無知覺。不過這樣也有好處,皮膚厚了,也就沒那麽容易被劃傷了。
搬屍工緊了緊身上的大衣,蹲在殯儀館外麵的樹下掏出帶的午飯,避風,狼吞虎咽。
其他工友也都在周圍,或站或蹲,趁著難得的休息時間抓緊吃飯。
冬天對於很多人來說並不好過,一場感冒也能要了命,是殯儀館最忙的時候,也是他們最好掙錢的時候。
還有很多屍體堆放在冷凍車裏等著他們去搬,沒有那麽多時間浪費。
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人少了。
搬屍工想到這裏,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眼神複雜的抬頭看向周圍。
以前他們這一車有二十個人,乾活時也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鬨。
工頭是個老油條,雖然每次都要抽取他們一部分錢,但也會妥妥當當的把業主那邊處理明白,很少會有克扣或刁難的情況。平日裏做工,工頭也會讓大家總是開開心心的,讓人留戀。
可最近幾天,他們這群人越來越沉默,工頭一開始隻是長時間發呆,後來很少說話,就算說,也吞吞吐吐的,每擠出一個音節都很艱難,聽得人著急又難受。
像搬屍工以前在老家村頭見過的,發燒燒壞了腦子的傻子。
但今天,工頭甚至都沒有出現,令人忍不住多想。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就連能問個清楚的人都沒有,就讓人這麽雲裏霧裏的,根本不知道是好是壞。
無法掌控局麵的感受,無力且令人心慌。
搬屍工心裏發堵,也吃不下去將飯盒收了起來。
“你們吃著,我再進去看看。”
工友們點點頭,神情麻木。
從告別廳外路過時,透過玻璃,搬屍工還看到了匆匆從外地趕回來的子女,哭嚎著撲到遺體前撕心裂肺喊媽,周圍人怎麽拉都拉不開,幾乎想要將心肺也一起哭出來。
那哭聲盤旋在空落落的郊外,枯枝寒鴉驚飛,黃葉墜落,天空陰雲密布。
令人沒來由的難受。
搬屍工心裏不是滋味。
他隻看了兩眼,就裹緊了軍大衣,埋著頭匆匆往後麵走。
死的人有家人為他們哭泣,還能有時間悲傷。他不一樣,他要是不乾活,他的家人就真的餓死了,妻兒父母不知明天的早飯在何方。
轉過瓦房拐角,搬屍工正悶悶滿頭走路,卻突然旁邊一股大力傳來,不由分說拉住他就扯過了牆角。
搬屍工一驚,本能想要揮手反擊,卻聽那人聲音焦急:“哥是我!黑子!”
他定睛一看,還真是。
已經失蹤了好幾天,不知去向的黑子。
雖然隻是幾日不見,但黑子卻像是從閻王爺那走過一遭,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以前的衣服掛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像是偷穿衣服的骨頭架子,就算隔著冬天厚重的大衣,都能看到到的豬肋排,令人心驚。
並且,他更黑了。
搬屍工暗暗吃了一驚。
雖然乾他們這些苦力活兒的,本來就不會像那些常年待在室內的人一樣白白淨淨的,每個人都被太陽曬得黑紅黑黃,但這是正常的黑。
黑子之所以會被起了這麽個外號,也是因為他特別黑。黑對他而言,是常態。
可現在,黑子的臉上,卻透露著一股不祥的黑色。
……應該說是黑氣。
搬屍工以前聽村裏的神婆說過,說是人之將死,是能看出來的,印堂透著濃重的黑氣,整張臉甚至整個人都被黑色籠罩。
那是鬼氣,是黑白無常做的標記,等人一咽氣就能立刻找過來勾魂帶走。
他以前聽的時候不以為意,覺得神婆是亂說的。
但現在,當他親眼看到黑子之後,卻覺得……這是真的。
黑子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樣。
但他自己並不清楚,還一臉焦急的神情,疑神疑鬼的向周圍看了幾眼,像是唯恐有人跟蹤偷聽。
搬屍工莫名其妙,抬手拍了黑子一下:“你乾什麽呢?這幾天都不來上工,你真是家裏錢多得都不用出來做工了?”
他納悶:“難不成你媳婦說的是真的,你手裏有寶石?”
黑子明顯不愛提及這茬兒,隻拽著搬屍工的手,焦急問:“工頭呢?你看見工頭了嗎,還有亮子,還有其他幾個……”
搬屍工搖搖頭:“你說的那幾個,除了亮子,其他今天都沒來。這幾天也都和你一樣,曠工。”
他疑惑:“你們到底怎麽回事啊?”
“沒時間說這麽多了,你先告訴我,亮子在哪?”
黑子沒有血色的嘴巴全爆開了死皮,他焦灼的下意識舔了舔嘴巴,來回看了兩眼,壓低聲音道:“老哥!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句勸,最近幾天別在來出工了。”
“有什麽東西……不對勁。”
搬屍工覺得奇怪,但還是給他指了亮子在的地方後,失笑搖頭:“我不做工,我一家老小吃什麽?”
就算天塌下來他也得出門,不然家裏幾張吃飯的嘴怎麽辦?哪能那麽任性,說最近覺得不對就不乾活了,他又不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嬌滴滴大少爺。
搬屍工還想和黑子問些什麽。
但黑子見搬屍工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也立刻放棄了再勸的打算,隻匆匆向他道了謝就跑去找亮子。
看著黑子的背影,搬屍工一頭霧水。
嘟囔了一句:“有病。莫名其妙的。”
他回到冷凍貨車時,司機還在避風處吃飯喝酒,人家隻負責開車過來,不負責裝卸,隻等著他們這些搬屍體的把屍體都卸下來,就開車回去。
“來吃點啊?”
司機樂嗬嗬舉起手裏的小酒瓶,和他打了個招呼:“我老丈人給我買的酒,媳婦兒醃的小鹹菜,剛好下酒。”
搬屍工擺了擺手,拒絕了,笑著勸道:“少喝點,不然你怎麽開車?”
司機滿不在乎。
搬屍工也沒繼續勸,轉身往貨車走去。
後院隻有他一個人。
貨車的大門敞開著,裏麵停放著一具具裝屍袋,沒人看管。
搬屍工看了,趕緊爬上車清點數量,心裏暗暗埋怨著司機不靠譜,怎麽連門都不關就自己跑出去喝酒了。
別看這些屍體不起眼,他也是做了這行才知道,還真有人連屍體都偷!比以前村裏那些心裏有問題的人都奇怪。
萬一丟了屍體,家屬來鬨或是殯儀館問過來,要他們賠錢怎麽辦?
搬屍工擔憂著一具具查過去,慢慢鬆了口氣。
但在查到最後幾具時,還是心裏咯噔一下。
少了,少了一具!
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竟然少了一個裝屍袋!
搬屍工驚了下,不敢相信的趕緊重新再查了一遍。
他對這個位置的裝屍袋有印象,記得是個出車禍死了的流浪漢,在夜晚的高速路上被大貨車撞飛又碾壓,後麵的司機根本沒看到,一輛輛壓過去。
等終於發現的時候,流浪漢連個人形都沒剩,衣服和隨身帶著的一包破爛也都變成了碎片。據說,就剩一條褲子還是完好的。
那一整段高速公路上到處都散落著破碎的血肉,冬天這麽冷,早就和路麵的冰雪粘在一起了,鏟都鏟不下來。最後還是人家跪在地上,一點點焐熱了之後摳下來的。
因為太慘烈,所以搬屍工記住了這個倒黴蛋,覺得和他對比起來,自己的生活其實也還算好的。
太碎了,以致於搬動的時候也不太好搬,就放在了貨車最靠近外麵的地方,想著等吃過午飯再回來搬。
卻沒想到,回來之後,這具屍體竟然不翼而飛!
搬屍工不知道屍體到底是去了哪,但他覺得,都碎成這樣了,屍體應該不能再複活了吧?可也沒有偷這種屍體的理由啊?
他去問司機,司機也丈二摸不著頭腦。
“我沒看見啊,怎麽可能有人偷,你想多了吧。”
司機無所謂灌了口酒:“估計是你同伴裏的誰搬走了唄,這還用問?”
被打擾了午飯,司機不大高興。
搬屍工沒辦法,繞著貨車走了幾圈,就連後院內外都找了個遍,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
但什麽都沒看到。
他心疼電話費,沒有給同伴打電話詢問,隻等他們吃完飯回來再問。
回到貨車上,搬屍工看著空蕩蕩的架子,愣了愣,還是慢慢在架子上坐了下來。
他手放在架子上,像是放在那屍體上。
和朋友之間把酒談笑般。
“老哥哥,你這命,挺苦啊。”
搬屍工歎了口氣,眉眼疲憊,在沒有人的時候也忍不住放空自己,朋友談心般道:“死都死了,怎麽你這……屍體還能丟了呢?”
“你放心啊,老哥哥,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怎麽說來著。”
他笑了下:“相逢就是緣唄,對吧?我肯定把你妥妥當當的燒了。”
他拍了拍架子,就要起身去搬其他裝屍袋。
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謝謝。”
“又不是啥大事,說什麽謝。”
搬屍工不在意的擺了擺手,彎腰就去抱住另一具裝屍袋。
可就在他將要起身時,卻忽然僵住。
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車裏,一共就他一個人。
司機在另一邊喝酒,根本不在意貨車裏的屍體。而他身邊的,都是死人。
那到底……
是誰在和他說話?
搬屍工慢慢睜大了眼睛,像卡頓住的機器人,一點,一點的回頭,看向自己身後。
滴答,滴答……
紅色的液體,順著貨車的棚頂滴落下來,在空蕩蕩沒了屍體的架子上,匯聚成一小灘血泊,又順著金屬架子流淌下來,鐵鏽的氣味彌漫開來。
搬屍工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背後腰往上竄,身上厚厚的衣物都仿佛紙一樣薄,寒風一打,立刻凍透了。整個人都被冷風吹硬在原地,冰雕一般,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在哪。
他慢慢的,慢慢的抬頭,向車頂看去。
與一雙黑沉沉沒有眼白的眼珠,正好對上了視線。
那東西已經很難被稱為人了,隻是一灘碎得拚都不起來的肉。
入目所及之處皆是刺目的血紅色,血色淋漓間,爛乎乎的肉塊黏膩的粘在棚頂上,像是被剁碎的豬肉餡。
而在那堆肉餡的最中間,鑲嵌著一顆高度殘破的頭顱。
——隻是有些許白骨拚湊罷了,勉強能看出曾經存在的顱頂。
就連最堅硬的頭蓋骨,都已經碎成好幾片。
眼珠鑲嵌在骨縫裏,下頷骨拚在鎖骨上,扭曲得像是被砸壞後又重新拚湊的人體模型。
令搬屍工的大腦無法妥善處理眼前新出現的信息,陷入了宕機狀態,無法判斷出眼前究竟是什麽情況,與原有認知產生的矛盾覆蓋了一切。
他直愣愣的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
還是棚頂上的那東西,率先發出聲音,向他道:“謝謝。”
他這次確定了。
不是幻覺,就是有人……有屍體,複活了。
被碾壓得碎到不能再碎的屍體,說話了。
搬屍工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隨即,他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驚恐寫了滿臉將五官撐開到扭曲不似人形的程度。
巨大到無法承受的精神衝擊之下,他不可抑止的張開嘴巴,呼吸急促。
“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撕心裂肺。
半醺的司機猛地驚醒,手裏隻剩一個底的酒瓶也不小心沒拿住砸在地麵。
他心疼的把酒瓶撿起來,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慢了數拍,才終於反應過來剛剛都發生了什麽,是什麽東西吵醒了他。
司機怒氣衝衝的往貨車走,想要指責對方沒什麽事吵他睡覺的行為。
可走近一看,他卻愣了下。
貨車旁邊的雪地上,到處都灑落著黑色的東西。
像下水道掏出來的汙泥,散發著陣陣惡臭。在潔白的雪地上,黑白對比分明。
司機捏住鼻子靠近貨車,不快道:“乾什麽呢!你看看你把這車搞得,這麽臟。”
他伸頭往裏看。
搬屍工垂著頭,坐在靠車門的架子上,埋在手臂間的整張臉都被陰影覆蓋,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沒來由的,司機覺得一股冷氣撲麵而來,凍得他抖了抖。
酒也醒了些。
“兄弟,你在這乾什麽呢?怪冷的,坐這乾什麽?”
司機伸頭往裏看了兩眼,因為搬屍工的古怪,剛剛的氣勢也都消失不見。
他猶豫著問:“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喝點?”
搬屍工沒有抬頭,隻悶悶“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見他這副模樣,司機搓了搓手臂,還是覺得沒來由的滲人,也不敢再說什麽,本能的想要逃跑避險。
“那你這要是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他乾笑:“有事你再喊我。”
搬屍工沒說話。
司機轉身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他連連轉頭,心底還是犯嘀咕。
常和這些屍體打交道的,他也聽說過同行撞見過死屍複活,或是鬨鬼這類的事情。
隻是因為他跑了這麽多次車一直都沒有遇到過,因此也從最開始的警惕到習以為常,逐漸放鬆了戒備,覺得這都是同行們編出來騙人的,就是想嚇退其他新人,自己好吃獨食。
但今天,不知道是因為天氣不好,還是因為他喝醉了……他竟然覺得,搬屍工很像是傳說中的鬼上身。
難不成真遇到臟東西了?
司機一驚,頓時也沒有喝酒的興致了,悄悄躲藏在轉角後麵,伸出一隻眼睛往貨車的方向看去。
搬屍工始終都在那架子上坐著,一動不動。
冬天的室外很冷,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腳指頭都能凍掉。可搬屍工卻像是沒有知覺一樣,整個人坐在那裏,就好像是死屍堆裏的一道暗影,夾雜在光與光之間,無法被照亮。
冷風呼嘯間,似乎還夾雜著其他什麽聲音。
像黏膩的爬行,蠕動,吞噬。
在搬屍工自己身軀投下來的那一片陰影中,沒有人看到,就在他的臉上,一整片鮮血糊糊,覆蓋了所有皮膚和五官。
像從上方砸下來,大衣上還帶著血液迸濺後留下的痕跡。
那些血肉像有自己的生命和思想,緊緊扒在搬屍工的臉皮上,一聳一聳的蠕動,向周圍的邊緣擴張。
像一張被不斷抻長的麵膜,儘可能多的覆蓋皮膚,一直蔓延向脖子,然後是肩膀,衣服
搬屍工整個看上去,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膚,都隻剩下紅通通一片。
而五官,融化在那灘血肉裏。
咕嘰,咕嘰……像在吞噬,重組,拚湊成新的不知是什麽的生命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