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不可!”
袁紹話音剛落,陳琳便站了起來。
“周易中有言,即鹿無虞,諺語中還有說法,言及掩目捕雀,不可欺以得誌,捕獵尚且是這樣的情況,何況是國家大事?”①
陳琳朝著袁紹拱了拱手,以示自己並無對袁紹不敬的意思,繼續說道:“我知大將軍如今所麵對的情勢危急,上有所迫,必行不得已之舉。但令人盤踞河東,詐為迫使之策,絕無可能無有後患,此為自欺欺人!”
“以強兵為外援聚會於京畿,必以強者為雄,屆時倒持乾戈,授人以柄,功可成否尚未可知,秖為亂階卻是必然!琳請大將軍三思。”
何進一聽陳琳這話也不免猶豫了起來。
他朝著袁紹看去,卻見對方麵色從容,顯然沒有被陳琳這番質疑給說退。
“本初,有話直說便是。”
袁紹回道:“我知孔璋所憂之事,以外援上臨皇都,一來有損於天子權威,如若操作不得法,隻恐有更大的反撲,一來若董仲穎有不臣之心,難保有他禍。”
袁紹難道不知道董卓本事嗎?
當然不是。
連劉宏身在病中都覺得,董卓此人自西涼崛起,從結交豪強之時便已顯現出梟雄氣度,必成後患。
此人非但手下有一眾西涼武將擁護,有兵行赫赫之勢,當年孤軍深入追擊韓遂等人被圍攻的時候還能沉著冷靜,行奇策脫身,身邊必定有智謀之士。
這樣的人物若是給了他正式出兵河東的機會,隻怕要出大事。
但董卓也有著比誰都明顯的短板。
在如今這個極重人品出身的時代,在袁紹看來,他是沒有越權機會的。
正因為如此,袁紹繼續說道:“因叔穎在此,有些話我說了得罪人,董仲穎如今雖因平西涼之事受封為前將軍,可其出自臨洮,無有中原根基,縱兵屯河東,欲再進一步極其難行,更有將軍以上位之威從中節製,加有北軍五校戍守城郭。凡此種種早做籌備,此便非孔璋所言即鹿無虞,乃是有的放矢。”
當然他並不會多說的是,董卓在升官途中曾得到過袁氏的提拔。
這份提拔並不算太多,起碼還不到讓袁紹將董卓徹底歸入袁氏故吏的程度,但在現如今這計較名聲的環境裏,董卓若再得了他這番相助,無論如何也該對他袁氏感恩才是。
他話說到此,朝著董旻投了一眼。
董旻先前為那西園八校和度遼將軍的人選所惱,很是記恨了世家一番。
若非劉宏沒將他那醉話張揚出去,他早該跟袁紹鬨起來。但他也沒少想到自己被針對而淘汰的情況,暗中對袁紹這等世家子心懷不忿。
不過他這會兒腦子轉得也不慢,情知這很可能是兄長在年前與他所說的機會,他連忙在旁補充了一句:
“大將軍請放心,我阿兄對大將軍素來敬仰,先前不願為少府與青州牧,也確實是因阿兄自年少便與涼州豪雄結交,不舍離去。若大將軍有令,阿兄必當遵從。”
董旻這話說出了就差沒指天發誓的樣子。
說實話,何進瞧著他這舉動,是有幾分親切感的。
也不知道這種親切感是因為大家的出身都不高,還是因為董旻瞧著也不太像是會動腦子的樣子。
以至於他聽董旻說什麽“大將軍有令,阿兄必當遵從”,隻覺自己在聽的是什麽仗義豪俠之言,其中還真有那麽些個可信度。
但還不等他對著董旻答應下來,在場的人中又有另一人站了出來。
“我還是覺得此舉不妥。”
何進循聲望去,見開口說話之人乃是鄭泰。
鄭泰鄭公業乃是舉孝廉出身,卻不肯接受公車征辟,而是與豪傑多有結交,以自家的四百頃田地供養義士,名聞家鄉。
何進在掌大將軍權柄後聽聞此人名聲,將其征用到了手下,對外的官職則是尚書侍郎。
因他對天子征辟並不放在心上,反而投效到他的門下來,何進對他還是有幾分特別好感的。
他問道:“不知公業有何意見教我?”
鄭泰跟袁紹這等還要因為董旻在場而維持個麵子的家夥不一樣,他日後能與何顒等人一道密謀刺殺董卓之事,可見是個暴脾氣。
他回道:“董卓此人,虎兕之材也,進擊韓遂已成,尤有貪念,孤軍深入腹地。又有狼戾賊忍之象,雖有叔穎為之作保也不可妄信。大將軍這是先除一禍,又來一事!”
“西涼賊子貪狡反複,多見於行,那董仲穎先時不願解兵權歸於中央,若有堂皇之由駕臨中原,屆時又該當以何種理由令其回返?更何況,事留變生,殷鑒不遠,望大將軍謹慎處之。”
董旻下意識就想要與鄭泰來上個當庭論架。
但鄭泰如今年不過四十,又有豪武之貌,此時坦蕩視來,讓董旻不由擔心跟他吵架是否會詞窮。
他隻能將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何進,很有一番我們涼州也有老實人,當真吵不過的意思。
“……”何進又將目光投向了提出這一建議的袁紹。
袁紹沉吟片刻回道:“人品高下之說,恕紹不敢妄加斷言,但有一法,可令大將軍不必擔憂董仲穎陳兵於河東生禍。”
何進目光一亮:“本初言說便是。”
“請大將軍除卻征召前將軍進於河東外,以鮑濟北、丁建陽等人行募兵之舉,於東側呼應。且嚴令董仲穎不可攜逾三千士卒,便有不測,也可將其拿下,大將軍以為如何?”
袁紹所說的鮑濟北就是鮑信,丁建陽便是丁原。
這兩人如今也都投效在何進大將軍府的麾下。
不過鮑信時任濟北相,做官在外,丁原為執金吾,正在京中。
按照袁紹的說法,便是讓這兩人一個在京城附近募兵,一個從兗州方向募兵而來,而那董卓陳兵河東,位於洛陽的西北方向,正好與之分列東西兩側,成掎角之勢。
若能對董卓所帶來的兵卒也做出一個人數限製,自然更少了些麻煩。
何進顯然對這想法頗感興趣。
若按此法行事,董卓在此番起到的作用也沒有這麽大,或許更能減少陳琳與鄭泰口中的禍事發生。
見鄭泰還有話想說,何進連忙抬手示意他先不必多言。
但在此時,何顒又站了出來。
何顒早前為三公府議事的主持,也對何進早幾年間的行事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議,見他站了出來,何進雖在心中不免哀歎了一句這建議當真是一波三折,卻還是先示意他說出自己的看法。
“我對本初的建議並無意見。”何顒說道,“但將軍要讓董仲穎於河東進軍就必須注意一個人。若陛下在得聞消息後令另一人自北麵出兵,又令皇甫將軍往東趨進,董仲穎的脅迫頃刻可解。”
自北麵出兵?
何進當即明白了何顒在說的是誰。
“你是說那喬燁舒?”
“不錯。”何顒回道。
因為先前的西園八校選拔比鬥,也因為喬琰先行讓郭嘉給何顒傳遞了消息,卻成為了最後的贏家,何顒難免對喬琰心存忌憚。
這位並州牧的心術手段,絕不能用尋常少年的標準來衡量。去歲春日她出兵進攻鮮卑得勝歸來,更是讓何顒對她的評價再往上抬了一個層次。
那麽讓董卓作為何進的外援,逼迫當今天子做出決定,是否劉宏真就沒有破解之法了呢?
倒也未必,他還能調動喬燁舒這張王牌。
那董卓手下的兵卒是從涼州戰場上曆練出來的,喬琰手下的人,又如何不是經曆了對戰胡虜的戰事!
這一者之間若是同等人數的較量,結局尚未可知。
但若是董卓在何進的限製下,隻帶著三千人馬前來,喬琰自汾水流域的山口出兵,則必然穩占優勢。
要是再加上了此時還在西涼的皇甫嵩回兵出擊,勝負就更不用說了。
何顒隻怕這威懾不成,反而成了天子追究何進過錯,對他發起清算的理由。
“這一點伯求卻是過慮了,”不用袁紹開口,何進自己就能回答這個問題,“自太醫署中傳出的消息,陛下大約已活不過四月,我也並無弑君之意,隻是想請陛下莫要在病中做出了不明智的選擇,如此一來,隻需我等在四月裏占據上風便夠了。”
“巧得很,三日之前,那喬燁舒如去年舊例,往塞外進攻鮮卑王庭去了,去歲之變,鮮卑部族必然遷移,要尋到王庭所在並非易事,就算天子有召,她也是來不了的。”
何進說到這裏自己先笑了出來。
這位喬侯北出塞外的時間可著實不好。
等她回返,大約劉宏已經殯天,劉辯也已經坐上皇位了。
屆時他再來料理這位並州牧不遲。
何進也不免想到,若非劉宏要刻意掩飾自己的身體狀況,以確保他暗中調集人手的行為不被發現,大約那並州的討虜將軍也不會真覺得現在是什麽出兵北上的好時候。
劉宏屬實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一把。
而若是少了喬琰這一方的助力,隻是靠著皇甫嵩一路要遏製住董卓的陳兵,可不那麽容易。
皇甫嵩到底是不如董卓一樣紮根於涼州,他雖戰績比之董卓更甚,可若是董卓留守人馬與皇甫嵩對峙,一月之內未必就能分出個勝負來。
有了這一個保證,何進細想之下也覺得,袁紹提出的還真是一條可行之法。
他當即著人寫成了三封書信,分別送往執金吾丁原、濟北相鮑信以及那前將軍董卓的所在,而後才宣布解散了此番議事。
隻是在步出這大將軍府府門的時候,先前出言的鄭泰依然覺得何進此舉多有不妥。
他回頭朝著那鎏金牌匾上看了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在收回目光後他快走了兩步,追上了前方一人的腳步,出言問道:“公達先前為何堂上不言?”
被他追上的同路人正是那潁川荀氏的荀攸。
自去歲起劉宏身體越發糟糕,何進手中的權柄也就越大。
他也早不滿於,隻有那些為了躲避黨錮之禍的人投靠到他的身邊。
又或許是,他也意識到了自己正在成為別人誅宦的工具,故而同樣是征辟士人,他選擇轉換了一種方式。
在讓何顒許攸等人列出了一張名單後,他朝著四海名士廣發邀請,將其中的一十多人“請”來了洛陽,荀攸便是在此時來的,對外則擔任黃門侍郎一職。
這荀氏子弟比其族叔荀彧的年紀大上六歲,但如今也隻是三十出頭的年紀。
又因荀氏多美姿容,打眼看來,他那風儀氣度與常人著實不同。
聽得鄭泰這般發問,荀攸笑了笑,回道:“已知出言不可為上峰所采納,何必做此等無謂之舉?”
鄭泰歎道:“倒是你好脾氣。”
他說是如此說,卻也清楚,荀攸此人看起來外表柔順,甚至不免讓人覺得有些遲緩怯弱,實為慷慨激昂之士,也自有一番胸襟算盤在其中。
在兩人又走出了一段,距離那何進大將軍府有些路程,也無人會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麽的時候,鄭泰忽然開口說道:“那何進不是個可以輔佐之人,今日堂上的情形公達也見到了,說是說的讓董卓虎視河東,引為外援,乃是當下最合適的舉動,實際上是何等目光短淺之舉,你我心知肚明。”③
見荀攸頷首未言,鄭泰繼續說了下去,“我有意棄官而走,不參與此番謀劃。若洛陽當真亂起,我再尋機做些事情就是。”
“公業如此脾氣,的確留不得此時。”荀攸邊走邊回道:“不過我卻覺得我等觀棋之人,唯有身在局中,方有發起破局一擊的可能,故而我想留在此地,再看上一看。”
“如此也好。”鄭泰並不太擔心荀攸身在此地的安全。
潁川荀氏雖然不像是那四世三公的袁氏一般門庭顯貴,但荀氏八龍之名,於汝潁之間多有流傳,絕非等閒可比,荀攸為其後輩,也自多了一份名望保護。
他自身又為智計之士,料來自保無虞。
聽得荀攸在此時問他要往何處去,鄭泰回問道:“你怎知我不是回返開封?”
荀攸隻微笑以對並未回答,但這答案不必他說也清楚。
若是鄭泰想要暫離洛陽遠些靜觀其變,自然不能選家鄉這地方。
他是響應了何進的征召來的,現在卻又跟對方離心,多少是得罪了那位大將軍,怎麽也得走遠些。
鄭泰知曉友人這一笑中調侃的意思,自己已接話說了下去,“不錯,我不打算回開封,自洛陽往開封不到四百裏,若大將軍於此閒暇之間還能尋我不痛快,難免麻煩,我便不留在河南了,往北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