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剛說完就看到喬琰對著身邊的趙雲做出了個示意,數張絹帛紙書,隨即被丟到了張太守的麵前。
他隨手翻了兩張,就發覺這些都是被搜羅出來的與董卓往來書信。
今年元月的宴會邀請,以及在此之前喬琰於涼州的種種表現,確實是讓一部分曾經和董卓有過聯係的,選擇將手中的董卓書信給燒毀了,防止被喬琰給逮住把柄。
可這些大多是距離喬琰近的。
漢陽郡並不在喬琰的直接掌控中,情況大不相同。
這四姓中又多有行事囂張的,滿以為因薑冏效力於喬琰麾下,他們也就有了個能獲得消息和風向標的來源,甚至頗覺自己手中還有往來長安之信件,很有一番誰人入主涼州都不可能改變他們地位的傲然。
然而也正是這些書信,在此時成為了他們的催命符。
喬琰丟給張太守看的還並不隻是如此。
在其中還夾雜著不少購置田地的文書,明顯是與大漢律令不符合,州府的賬冊居然也有從四姓的庫房中收繳出來,還有些是四家之間的往來信件,其中的打壓賢才以捧自家子弟上位的情況,當真是數不勝數。
“……”
“張太守還想說什麽?”喬琰挑了挑眉頭。
的確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他們跟董卓之間有關於此次進軍的交談,但由過往言談舉止類推而得出一個結論,在主動權掌握在她手中的情況下,是非黑白隻能由她來說了算的!
張太守這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壓低了不少:“有些事情我當然也知道。”
豪強壯大也算是涼州特色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
隻不過有些相對守規矩一些,有些不守規矩一些。
這漢陽四姓在太守勢弱的情況下,顯然要更傾向於後者。
“我就是想說,眼看董賊來襲,能多些協助的力量總還是更好的,沒必要把大家的關係弄到這麽難看的地步,萬一讓董卓看了笑話,豈不是也不太妙對不對?”
這四家所豢養的私兵確實不是喬琰部將的對手,可也多是些壯勞力。
總不至於要為了一個尚未有定論的消息,便將人都給解決了。
到時候涼州各郡也難保不會因此而發生動亂,更不利於她的平亂行動。
喬琰冷笑了一聲:“張太守這話說的就讓我有些聽不懂了,敢問您是否聽過一句話,叫做攘外必先安內?”
能做太守的總是有些學識的,怎麽也不會沒聽過這個。
可這句攘外必先安內一出,張太守警覺這個“安”字意味深長。
以喬琰今日表現來看,這就不可能是一出正兒八經的安定。
當他朝著四周望去的時候,被火把映照分明的並不隻是她的這些部從,還有鋒利的刀兵。
其中自有一種潛台詞:隻要這些人都沒了,豈不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安內”?
張太守忍不住在心中腹誹,這位喬並州當真不愧是以戰事起家的,在這種時候也是一樣的鐵血手腕。
“你還說錯了一句話,我並不需要這些人來替我應戰董卓。”
喬琰話說到此,將手中的竹簡砸在了桌案上。
場中雖被驚嚇得不敢入眠,卻還是被困意襲擾的人,都因這一聲陡然清醒了過來。
距離她足夠近的也都聽到了喬琰所說的下一句話:“我有應戰必勝之把握,既不會輸,何須他們與我在這裏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來人!”
她這音調一抬,別管是暫時安全的張太守,還是此時為階下囚的漢陽四姓都心頭一緊。
“把與長安有書信往來的都帶出來。”
漢陽冀縣就這麽大點地方,有了書信落款,要將人找出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這些人裏有的早忘記了這些東西,有的甚至前幾日還將其拎出來欣賞過。
可無論這其中的區別幾何,他們隻有一個結果。
喬琰決絕開口,毫無轉圜餘地的意思:“殺了懸首於城頭。”
“喬……”
他話未說完,便已被喬琰打斷在了當場。“張太守,我勸你先三思再說話,否則我就要考慮一下讓人往酒泉走一趟了。”
想到喬琰讓羌人在徐榮和馬騰的領導下,從大宛劫掠寶馬而回這種操作,張太守連忙閉了嘴。
她將徐榮與馬騰邊緣化處置的說法既然是假,那麽她無力掌控河西四郡之中另外三郡的說法,很有可能也隻是一句不實之言。
到時候漢陽四姓的命沒救下來,反而給自己的家族招來了滅頂之災,那可真是哭都沒有地方去哭的。
再想想董卓的這次進軍,他這個漢陽太守沒收到消息,反而是身在金城郡的喬琰先收到了信報,甚至快速整軍前來,他更覺得自己沒有發言的餘地。
這種反應速度……
誰知道她有沒有在董卓那邊設置個臥底。
完全不知道自己還真相了的張太守,此時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要多低有多低,目送著這些“證據確鑿”的四姓子弟被從人群中拖了出來。
已知必死的局麵,讓這些人此刻失態哀求的聲音,幾乎在一瞬之間充斥了城外,但喬琰的眸光中並無一點為之所動的情緒。
張太守眼看著這一幕,隻覺得有些人能成為天子重臣、少年州牧實在是有其道理的。
在低垂的夜幕裏,那些哀嚎聲轉為了對她的痛罵,而後終結在刀斧奪命的聲響裏。
執行這斬首命令的士卒也真如喬琰所吩咐的那樣,手捧人頭朝著冀縣城頭的方向送去。
雖然夜色模糊了這些場景畫麵造成的衝擊力,卻也無疑因為人在黑暗中的想象更甚,而加重了恐懼。
人群之中的一個趙姓年輕人原本和妻子背對背而坐,以便在這種被捆縛的狀態下可以讓兩人彼此雙手交握,但在這種屠刀起落的恐嚇麵前,他下意識地將手收攏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失態,他連忙給妻子道了個歉,又道:“是我連累你了。”
他的妻子並不出自漢陽四姓,隻是因為為防抓人出現漏網之魚,才一並帶來了。
喬琰深知在涼州地界上斬草除根的必要性。
光和二年酒泉郡的一個案例便足以證明這一點。
酒泉趙君安和當地的豪強李壽結怨,被其殺害。趙君安的三個兒子陸續在瘟疫中死去,隻剩下了一個女兒,可也正是在李壽慶賀於趙家無人的情況下,趙君安的這個女兒趙娥將李壽給當街砍死,而後坦然前去州府領罪。
這倒不是說喬琰要把自己比作那胡作非為的李壽,隻是憑借著涼州人的戰鬥力,難保不會出現個為夫報仇的情況。
那就不必留情了。
方才誅殺這些與董卓勢力聯係之人的時候,他們的親眷也並未被漏下。
正是這種連坐的情況,讓趙昂心中煎熬不已。
他死了無妨,可他才成婚不久的妻子還有身孕,隻怕也無法活命。
“你慌什麽!”從背後傳來的聲音雖在此刻見不到麵容,卻也聽得出其中的穩重堅決之意,也無端讓趙昂心中一定。又聽他的妻子王異問道:“你是給董卓寫過信?”①
“……那沒有。”趙昂雖然在同輩之中有些才華,但到底還很年輕,至多也就是從家族中多獲得了一些資源而已,實在不可能去跟董卓扯上關係。
王異又問:“你是乾過什麽侵占田地、仗勢欺人的事情了?”
趙昂連忙搖頭:“我有沒有乾過這種事你都知道的。”
他向來自律守禮,隻想著儘快能被保舉出個孝廉,哪裏會做這樣的惡事。
王異說道:“那不就得了。若是這並州牧在此時不管不顧地將你這樣的都給連坐處死,她將再無在涼州招募到賢才的可能。殺通敵者乃是為國儘忠,殺欺辱黔首者那是為民取義,便是其中有你長輩親眷,你想報仇也師出無名。但她不能殺你。”②
“你唯一需要擔心的也隻有一件事,今日之後,漢陽四姓必定分崩離析。以喬並州口吻,她絲毫不怵迎戰董卓,甚至可能直接進取長安,偏偏漢陽四姓還與董卓之間有所牽連,死了也是白死。”
“今日……今日被殺之人所結仇怨也不會因其身死而煙消雲散,可能還會被舊日仇家清算。你怕不怕此事?”
趙昂還未來得及回答,已聽到自前方傳來的敕令。
喬琰下令,將濫占田地之人也拖出去砍了。
這其實還不夠格斬首,可當她有那句斬首示眾的宣告後,此刻根本無人敢阻攔,也無人有這個阻攔的本事。
這與妻子所說的是一致的。
他心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想法,在最後回道:“不怕。”
“趙氏垮台,我還有才學傍身,若當真無處可去,不如做第一個投靠喬並州的趙氏族人,以求家族還有複興機會。”
“便是要散儘家財,過艱難困苦日子,料來有漢陽四姓教訓在前,總能有幾畝田地傍身,不至被人侵占。”
趙昂越說也越是平靜,“我們還不至於落到走投無路的境地。”
王異並未回答他的這句話,隻是回握住了丈夫的手。
在這等生死一線的危難中,她也未嚐沒有恐慌,好在她並未看錯自己的夫婿。
他也是個明白人。
兩人達成了一致的認知,又聽得這第二輪的殺戮過後,喬琰著人進冀縣,在街巷間敲鑼打鼓過境,問詢有無人要狀告四姓的幸存者。
若天明之前還無人上告,便可從中活命。
一聽到這個決斷,趙昂和王異都齊齊鬆了一口氣。
如此一來,他們的性命基本是保住了。
而在喬琰這邊,郭嘉和荀攸剛隨著後頭慢行的騎兵隊伍抵達,就被她給抓了壯丁來——
判案。
郭嘉簡直罷工不乾,“君侯啊,您可真是……”
挺會抓人當勞力的。
喬琰瞥了眼運送床弩以及重甲的馬車,以及那幾輛戰車。
言外之意,別以為她不知道他們兩個在前來此地的路上已經睡了個好覺了,否則這會兒也不會是這個精力充沛的樣子。
那可得讓他們好好出出力。
“奉孝與公達都擅算人心,不如替我把關一番,這些此時前來狀告的,到底是因為之前不敢檢舉,還是趁機落井下石。”
“若是落井下石又當如何?”郭嘉問道。
“那就查查舉報人有沒有案底,會乾這種事的,很難手腳乾淨吧?”
喬琰起身又道:“此地交給你們了,我去睡個好覺,等明日休整完畢,我等開赴上邽,準備應戰!”
她與張太守說的不會輸,卻並不代表她打算讓疲累不堪的軍隊,對上李應樊稠等人穩健推進的隊伍。
她要一場萬無一失,且能攜大勝之勢進攻長安的交戰!
漢陽四姓被她殺了個七零八落,現在是合該休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