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徐榮緊接著抬進來的貨物箱奩中,並不隻有用於栽種的棉花種子,還有幾箱已經剝離出來的棉絮。
喬琰伸手將其撈出來的時候,這種熟悉的手感讓她臉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
大漢的貴重布料中有一種叫做白疊,是從交州益州這些地方送到長安來的,也即通過棉的紡織技術製作出來的白疊花布。
但那個棉乃是木棉,並不是被後世更加廣泛應用於紡織和棉襖中的棉,其產量也非常有限。
而她眼前的這種,乃是實打實的棉花。
徐榮說道:“我們抵達了貴霜帝國後,經過多方尋找,才從此地找到了幾位來過大漢行商的商人,因貴霜帝國北部也正經曆戰亂的緣故,這些商人的財產遭到了相當嚴重的損失,最嚴重的甚至已徹底破產,在聽聞我們願意出錢雇傭於他們後,很爽快地跟我們簽訂了合約。”
“也是這些人告訴了我們,君侯想要找到的棉花,也就是被他們稱為古貝的東西,種植在更南邊的天竺國土上,需要往南麵再走上一些才能采購到,這才耽誤了行程。”
喬琰心中思忖,他們這可不能算是耽擱行程。
若是沒有徐榮和馬騰以軍隊領路的方式開道,在路上遇到劫匪還會耽擱時間,要是不慎遇到極端的氣候同樣麻煩。
此外,絲綢之路上的戈壁灘,若沒有馬蹄鐵對馬掌的保護,走起來同樣不容易。
讓喬琰格外滿意的是,徐榮是個足夠謹慎的人,他還提到,在路上他效仿了西域人以獸皮包裹馬掌和駱駝腳掌的方式,將馬蹄鐵的情況掩藏了起來,這才進入的貴霜地界,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種謹慎也表現在了采購的事項中。
聽到喬琰問起為何這種棉花沒有大量流傳到貴霜境內,徐榮並未猶豫便回答道:“在購置種子和棉花的時候我也專門問過這個問題。”
當棉花出現在徐榮麵前,從喬琰畫出來的圖冊轉換成實體的時候,他當即意識到,這東西何止是比並州現在用楮樹皮防寒的方式好了千萬倍,還比野獸毛皮更有推廣開來的可能。
要知道這年頭吃肉都是一種相當奢侈的行為,類推之下,能以毛皮作為衣服的,隻有少部分人。
甚至還有人對毛皮過敏,更削減了一部分受眾。
可棉花這種作物類的防寒之物不同,隻要有辦法能夠大量栽培,就必定有辦法做到普及。
“一方麵是棉花的存在消耗人力,消耗地力,連續栽種也會讓棉花出現各種病症。”
“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問題,”喬琰回道:“那些黑山軍剛歸附於我的時候,曾經在樂平的山地上從事過薯蕷的栽種,那東西也消耗耐心。在能越冬救命的情況下,所有的麻煩事都不是麻煩事。”
“消耗地力也無妨,以豆麥與之輪作就是了。”
大不了就是三年種植一輪。
如今的黔首平民連依靠著楮皮衣都能夠過冬,那麽在已經擁有抗寒能力的前提下,以棉花來製作棉衣,並不需要做到很厚,就已經能形成根本性的改善了。
這部分的用量開銷,依靠並州境內的田地能足以滿足。
之所以選擇在並州而不是涼州,一來是如今的小冰河期氣候讓涼州的溫度稍微有點不適合棉花的生長,一來是喬琰還不打算讓人這麽快發現棉花的奧秘,自然是放在自己能看顧得過來的地方更好。
徐榮道:“可惜天竺沒有這樣的條件,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在三百多年前大月氏便自西北入侵,占據了天竺北邊的土地,在北麵成立了貴霜帝國。為抵抗外敵,也為了給貴霜上貢,他們不得不更多地種植稻米以充實糧倉,也將更多人力用來填補兵員。這是其一。”
“其一就是,棉花和棉花籽之間的分離很消耗人力。”
徐榮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在裏麵裝著的就是並未完成分離的棉花,“按照天竺人的說法,他們在六百年前就製作出了將一者分離開的工具,但效率依然很低,一畝棉花地裏采摘出來的棉花需要一個人花費數十天的時間才能完成,在北有強敵的情況下,他們沒有這個時間來做這樣的事。”
反正他們那裏一年四季也沒有那麽寒冷,與其費心種植棉花,還要處理棉花和棉花籽之間的分離問題,確實不如多種一點糧食。
畢竟在他們的認知之中,糧食才是硬通貨。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喬琰取出了其中的一朵,將其四瓣掰開,其中的一瓣裏,雖不像是現代的雜交棉一般有七八顆棉花籽,兩三粒還是有的,若不將其去除,棉絮沒法直接使用。“將這東西給德衡送去,讓他在秋收之前想辦法製作出個棉籽分離的機器。”
徐榮忽然有點同情馬鈞。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進攻高平所用的攻城槌和一箭射殺了龐德的重型床弩,都是馬鈞製作出來的。
雖然知道這位的確是個在機械上的天才人物,但讓其先做軍事改良後折騰民生器具,是不是也太符合“能者多勞”的標準邏輯了。
徐榮這個表情不要太直白地寫在了臉上。
喬琰輕咳了一聲,沒說出來,這大概是因為馬鈞在曆史上製造出的水轉百戲圖,給了她一些刻板印象。
她又道:“其實也不是非要他一個人來完成這件事,如今攻城槌和重床弩都已經在實戰中證明了,這兩件東西的實際使用並沒有問題,也暫時不需要他在此地維修,不如帶著棉花返回並州。”
“由馬鈞主持這個棉籽分離的機械發明,額外需要的人手可以從科學館以及樂平書院中挑選就是了。”
喬琰想了想又提筆寫道,讓當年在製作楮皮衣和楮皮紙上做出貢獻的那些女子,也參與到這棉籽分離的項目中。
中國曆史上推廣棉花的那位重要人物黃道婆,創造出了攬車這樣的工具實現了棉籽分離,以大弓和錘子取代了小弓來將棉花給彈到蓬鬆,又發明了三錠紡車來快速紡紗,從一個不堪虐待逃亡到崖州的童養媳,變成了一位極具裏程碑意義的人物。
如今棉花在西北種植的時間被提前,也將提早用於衣料的製作之中,那麽這些東西也勢必要提早出現。
誰又知道這幾項發明不會從另外的女人手中誕生呢?
按照馬鈞的過往生活經曆來說,他在武器的改造上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但在衣食住行方麵,或許還是更接近於這些事物的人,更能交出一張令喬琰滿意的答卷。
所以更準確的說,他是去提供技術支持的。
徐榮見喬琰又從一旁取了幾張紙來,寫下了棉與陽安長公主幾個字,卻隻放在了一邊,也並未出聲詢問,隻是繼續說道:“此外還有幾樣從外麵帶回來的東西要請君侯過目。”
第一項還是與棉花有關,正是徐榮在購置了大量棉花種子後從當地問詢到的種植棉花技法。
在從貴霜回返涼州的路上,他已經讓人將其重新以謄寫成了漢文。
喬琰對此的需求其實不算太高,在她換回來的北方種植手冊裏,因棉花可以在西北疆域種植,所以也有記載。
但這份種植技法無疑是符合這些被帶回來的種子的,也能合理解釋棉花在並州第一年種植中的技術指導。
這份麵麵俱到的考慮,讓喬琰越發確信了徐榮可被委以重任。
第一項是其他的一些西域特產。
徐榮深知喬琰讓他帶上的購置貨物資金都必須用在刀刃上,所以精挑細選了被他帶回來的作物。
在這一趟的資金並不充裕的情況下,他隻帶回來了兩種,其中一種是胡椒,另外一種是波斯菜。
後者在現代還有個更出名的名字叫做菠菜。
而前者在張騫出使西域的時候曾經被帶入過中土,但數量太少,也並未進行廣泛種植。
徐榮指著菠菜先解釋道:“按照君侯的吩咐,我等是帶著一份涼州土壤往西域去的,這種綠色菜可以在其上種植,貴霜人說,此物三五十天便可長成,且可以與高杆植物同種。”
喬琰自己分不太清楚土壤的酸堿性,這也不是她該掌握的範疇,但既然徐榮這麽說了,顯然菠菜的酸堿性和西北地界是適配的。
徐榮緊接著說道:“此物在貴霜人口中提及,食用可使麵色紅潤,身體康健,故而我采購了不少。”
對醫學常識相對匱乏的漢代人來說,能有這種功效的食物無異於是一味良藥。
他也確實做出了一個足夠正確的選擇。
在公元一世紀末,還有相當一部分對後世來說耳熟能詳的作物此刻生長在野外,處在並未被馴化的狀態,比如說胡蘿卜就得在八百年後才被人從野外移植到田地中種植,又過上了三百年才得以傳入中國。
這樣的食物是不可能被引入中原為喬琰所用的。
另有一部分隨著貴霜帝國的擴張而可能流入絲綢之路上的產物,其實是從更南麵的土地上來的,不適合種植於北方,尤其是稻米的優良品種。
現在能有菠菜也不錯,補鐵補葉酸補血嘛。
想到能給自家的幾位謀士武將再增添一樣食補的食材,喬琰頗為滿意地回道:“此物甚好。”
得到喬琰的這句稱讚,徐榮不苟言笑的麵容上也閃過了一抹放鬆之色。
這一去來回將近半年,遠離大漢疆土、來到那些對他來說並不熟悉的地方,並不是最難熬的事情。
難的是一旦在選擇購置的物品上出現了失誤,所浪費的並不隻是金錢,還有難以填補的時間成本。
馬騰剛回到涼州境內就因為一口氣放鬆而病倒了。
好在,最後得到的反饋對得起他們這陣子的奔波。
“另外一件東西其實並不適合在這裏種植。”徐榮指了指胡椒說道,“隻是此物有辛辣之味,能祛濕除寒,我想著帶一些回來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場。”
畢竟他們所處的環境太冷了。
要喬琰看來,徐榮這個選擇同樣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