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茜香(2 / 2)

“看吧,我就知道林家遲早要反。”

然而很可惜,此刻他不僅躺在床上,甚至連心腹們,也要麽覆滅在了接下來離杭州隻有不到半日水路的停靠點的大火中,要麽就在京中互相推諉,還真沒人能去聽這番狗屁不通的言論。

然而如果讓秦姝來評價的話,她倒是真有一句從現代戰爭中帶來的感悟要說:

當別人以為你有核武器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有;同樣,當多疑又無能的皇帝懷疑你要造反的時候,你最好真的能造反。

今年實在是個多事之秋。在林家於杭州揭竿而起的同一時間,塞外的異族也在蠢蠢欲動,想要越過長城問鼎中原,甚至連兩邊的推進進度都十分相似:

塞外的鐵蹄剛剛踏過一座城市,林妙玉的軍隊就開進一座新城;那邊剛剛堆起京觀,對還敢負隅頑抗的人們示威;這邊就已經進展到了打土豪分田地,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都拉出來種地乾活分糧食,全民皆兵的狀態。

一時間,九州生靈塗炭,硝煙四起,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招魂幡振動不止,鎖魂鏈來往不絕。去往奈何橋投胎的生靈排起了格外漫長的隊伍,盛開在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都被鬼魂們沉重的、沾染著鮮血的腳步,“零落成泥碾作塵”,鮮豔如血的顏色就這樣委頓在渾濁的黃泉水中。

接下來的十年裏,整個地府都處於三班倒、輪班轉的狀態,先不提天界的工作風氣如何,至少此時此刻的牛頭馬麵、黑白無常、判官閻王等一眾鬼仙們是真的要過勞死了。

在塞外的大軍高歌猛進,將無數生靈都化作馬蹄下的塵土與亡魂之時,麵對著異族如此氣勢洶洶攻勢的林妙玉半點沒有驚慌失措,而是保持了相當難能可貴的冷靜,縱觀全局後,和負責領軍的梁紅玉做出了同樣的判斷:

塞外的異族長於馬術,善征戰,如果林氏貿然出軍,從來隻和朝廷派來的軟蛋步兵打過仗的自家絕對討不到好。

真不是她們妄自菲薄,實在是因為朝廷與異族求和多年,連最擅長打仗的梁家,都沒去研究什麽應對騎兵的方法;便是梁紅玉從一開始便預料到了這種混戰的情況,在結合自家兵力、作戰方式、地理條件等多方麵再三衡量後,也隻能做出“防守必勝”的應對策略,不敢拿千萬人的性命,去賭一個十有八/九會輸的盲目進攻。

而且真把虎視眈眈的異族和她們放在一起的話,任誰都會將前者視作心腹大敵,進而忽視自己這一方的。沒看見朝廷都在派兵北上了,卻完全不把她們這邊的“小打小鬨”放在眼裏麽?

既如此,她們就應該在整個南方紮下根來,廣積糧,高築牆,囤精兵,增強這一方人民對自己的認同感,等到朝廷的軍隊敗下去——是的沒錯就是這麽現實,她們甚至都不指望朝廷能打贏——塞外異族再想南下,就會被她們在這段時間裏築起的防線攔下,從而達成“兩個政權隔江相望”的僵持局麵。

果然如林妙玉和梁紅玉所預料的那樣,朝廷的軍隊在塞外騎兵的鐵蹄下一觸即潰,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然而等騎兵們抱著“全中原大地儘歸我囊中”的想法,來到江南後,便發現這塊土地其實並沒有那麽容易征服:

真奇怪啊。明明說著“大義”說著“忠烈”的是男人,可到頭來,他們投降得比誰都快;如蒲葦般細密又柔韌、保住了華夏正統最後一絲遺存的,卻是這江南水鄉的女子。

騎兵和水師交戰多年,各有損傷,但真要算起來的話,還是大半輩子都是在草原與馬背上度過的騎兵們,實在不適應異地作戰而死傷居多。

多年來梁紅玉身為主將,同時也作為“梁家遺孤”的精神支柱,始終戰鬥在第一線;直到金帳大汗親自率軍前來,率數倍於林氏的軍隊強行打出了一次勝仗,在這次難得的敗仗中,梁紅玉身負重傷,不得不暫時退居二線休養。

敗仗過後,林紅作為軍師,在得到了“金帳可汗大喜之下得意忘形,準備親自率軍進行小規模遭遇戰”的消息後,為鼓舞士氣,當機立斷,決定親自披甲上陣。

她出征之時,身邊不過有親兵一隊,似乎這隻是一場極為普通的短兵交接似的,誰都沒能預料到——就連金帳可汗本人也沒能預料到,一代挽強弓射大雕的草原豪傑,竟會隕落在區區一次小遭遇戰裏。

她披上梁紅玉的盔甲時,這才發現,昔日那個身姿嫋娜拜倒在她麵前的小歌女,眼下已經成長為比她還要高挑的女郎了,這個結義妹妹的盔甲套在自己這個長姊身上的時候,險些就要滑下去。而且這幅盔甲上全都是刀劍留下的痕跡,由此可見,梁紅玉在戰場上時,是怎樣一騎當千的豪傑姿態、戰神風采。

林紅縱馬出征之時,依稀聽見從身後的江麵上傳來一陣激烈的鼓聲。她循聲望去,便見到一個消瘦憔悴、卻依然站得筆直的身影:

那是她重傷未愈的姊妹,強撐而起,前來擊鼓督軍,為她送行。④

金鼓喧闐間,大軍在急促的鼓點中開播,林紅縱馬而去,隻聞背後戰歌聲起,聲振寰宇: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⑤

就這樣,那雙曾經畫過畫題過詩的手,時隔多年後,終於在亂世裏丟掉了筆墨握住了刀劍,在親兵的護送下,宛如一把潛藏多年後終於出鞘的長刀,抱著十死無生、有去無回的決然,與金帳可汗同歸於儘,斬下了他須發虯結的頭顱。

這邊金帳大汗人頭剛一落地,那邊的騎兵中便爆發出一陣憤怒的、難以置信的嘶吼聲,隨即林紅便被數把雪亮的長劍狠狠貫穿了胸腹,一抹香魂悠悠渺渺,去往地府。

隻不過她在合上眼睛的時候,依稀聽到了當年曾出現在梁紅玉帳篷中的鬼神低語。當年那鬼神分明是秦君派來的,對梁紅玉說,經過徹查後,梁家的一乾冤魂已全部在奈何橋上排隊了,隻等一個太平盛世,便能重返人間。

而眼下,這一黑一白的身影在她麵前說的,似乎也是一樣的話。

於是林紅放心地闔上了雙眼,心想,多謝秦君,我相信秦君一定也能辦好我的身後事……這是我僅有的一點私心,我也想見見我們親手創造出來的盛世。

倒映在她微微合起的雙眼中的,是萬裏無雲的碧藍青空,在更遙遠的九重天上,還有閬苑仙葩,玉宇瓊樓。

林紅的親兵們早已儘數戰死,畢竟就算是短兵相接,想突破金帳可汗的重重護衛去與他同歸於儘,也是需要付出些代價的。因此便是林紅戰死沙場,也沒人能將她的屍首帶回來。

等林紅的屍體被騎兵們搶去後,還沒來得及砍掉頭顱掛起來示眾,停屍處便迎來了金帳可敦,示意他們都退開些,她要看看這位膽敢萬軍中取大汗首級的英傑。

這位剛剛得知自己丈夫死訊的女人,望著被一齊抬上來的兩具屍首,麵上沒有半點怒色,隻有一點隱約的悲涼:

“我早勸過他,草原上的好男兒們再勇猛,也不該貿然去挑戰精通水性的林家軍……也罷,他昔日不信我,今日落得個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停戰罷。再打下去,苦的是百姓。便是能將江南收入囊中,可林家在此經營多年,勢力深厚,根深蒂固,便是眼下沒有君主之名,看她們兵精糧足、高築城牆的姿態,儼然便已經是一個小國了。”

她深深凝視著林紅有一道斷裂痕跡的右手,心想,這就是中原人信奉的神靈賜福吧?真是可怕……既如此,絕對不能大張旗鼓地驚動這位神靈,而應該滴水穿石,使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才對。

於是這位金帳可敦,做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很不被人理解,但在後世人看來,真是兼具狠辣、精明與缺德的,相當高瞻遠矚的決策:

“與其花費額外的心思,去戒備一個對我們心懷恨意、不肯歸攏的小國,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待百年之後,懷柔攻略,以色/誘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就這樣,在日後被稱為“斷腕太後”的金帳可敦的“和平主張”下,塞外鐵騎退軍至長江以北,定都燕京,新的政權便建立起來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度以長江天險為界,分乾坤,定南北,各不相讓:

北者,名“魏”;南者,名“茜香”。⑥

北方的魏國信奉草原天神,以活人祭祀數年後,在漢人大臣們的力勸下,改為傳統祭祀。魏國在保持傳統的男性繼承、隨父姓傳統的同時,聽取金帳可敦的建議,進行了一係列大刀闊斧的改革,試圖融入中原文化,以求更好地統治這片廣袤大地。

同時,北魏的國姓從“耶律”改為“劉”,曆代皇後也改姓為“蕭”,以示對劉邦與蕭何這對名君臣的崇敬。

南方的茜香國,則信奉六合靈妙真君,家家以香花鮮果清水,供奉“玄衣女”“真君像”和“救世詩”。隻不過和北魏不同的是,茜香國世世代代都是女國王,且各家子嗣均隨母姓,女性優先繼承。

而茜香國的兩大姓氏,赫然便是“林”與“梁”,以此紀念開國定邦的忠武將軍梁紅玉與太宗皇帝林妙玉。

一陰一陽,一柔一剛,二者分庭抗禮,隔江而望,拉開了長達數十年的太平年代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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