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茜香(1 / 2)

一個王朝的覆滅,往往起因於在金字塔頂尖的權力掌控者看來,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比如第不知多少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比如割讓出去的不知道第多少塊土地,比如持續多年的天災,再比如最後一次加稅……

這些放在往日,總能讓人抱著“過了這關就好了”的淳樸想法,咬著牙關挺過去的困境與無理要求,一旦被真的挺了過去,接下來便會有更加苛刻的條件在等待著苦苦勞作的百姓。

他們每邁過一個遍布荊棘的台階,迎向下一個要將人抽骨吸髓、喝血吃肉的困境時,就等於在王朝本就不穩固的地基上,堆疊了又一塊寫著“忍一忍、再忍一忍”的磚瓦。

這些雜亂無章的磚瓦,已經在統治者們的視若無睹之下,堆疊成了一幢搖搖欲墜的危樓;隻要再往上隨便放一點重物,便會隆然倒塌下來,連帶著將周圍那些還在洋洋得意地準備往上麵再放點什麽東西的人,也一起壓扁壓死。

——而這一刻很快就來了。

事情的爆發是從杭州開始的。

近些年來,天災頻發,各地荒歉。為了維持與關外兵強馬壯的外族人簽訂的無數不平等條約,同時還要保證皇家的體麵生活,在工部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沒能想出個解決歉收的辦法之後,六部官員也放棄了腦子,大手一揮就得出了最好用的一個辦法:

加稅。

加,拚命加,可勁加!別說什麽我朝太/祖當年是十稅一,現在天災這麽嚴重,國庫又空虛,不加稅還怎麽讓人撈錢?什麽淋尖踢斛什麽運輸折損什麽更換稱量容器,怎麽賺錢怎麽來。這種收稅方式,哎,主打的就是一個不顧平民百姓死活的美感與效率。

而且在他們看來,此時放棄腦子也放棄得很有道理,畢竟眼下皇帝已經中風昏迷躺在床上了,誰不趁著這個時間爭權奪利,誰就是真正的傻棒槌。

新的加稅的命令一頒布下去,各郡縣的稅收就達到了十分可怖的十稅七,囤地的地主家中的稅率更是十稅八、九起步。要是有個什麽地方的豪強大戶在收稅的時候,隻收一半,都是會被家家戶戶供起長生牌位的大善人。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上任杭州縣令林東剛去世半年,新一茬的稻穀剛成熟,新走馬上任的女縣令林妙玉便毫不猶豫扯了大旗,帶著林氏和杭州反了。

而且她打出的旗號也很有吸引力,“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①

這一旗號與眼下豪強林立、土地兼並嚴重的情況完美呼應了起來,使得無數被苛政苛稅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百姓,一看見林妙玉的隊伍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又見昔年美名滿天下卻被滅族的梁氏遺孤在軍中擔任要職,便毫不猶豫投身其中,隻為了從朝廷花樣繁多的征稅下逃過一劫,討口飯吃。

在林妙玉的隊伍愈發壯大之時,原本應該南下收稅的浩浩蕩蕩的船隻恰好即將抵達杭州。

負責收稅的官員們都是被皇帝那套“女人成不了氣候”的理論給忽悠瘸了的天子近臣,聽說“林妙玉率林家叛亂”這件事後,一開始甚至都沒什麽人把這個消息放在心上,個個還有閒心撚須而笑,頗有種“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一切都在我計劃之中”的架勢:

“都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依老夫看來,這道理放在女人們的身上也是一樣的。”

“頭發長見識短的婦人家,哪裏做得了這種大事?”②

“大人所言甚是。依我看,她的背後肯定另有推手,否則她一個在縣令替補的位置上坐了六七年的女人,怎麽可能有如此膽識和見地?”

“如果沒有,那就更好了,派個人去遊說她一下,跟她講,隻要她放下反旗,歸順朝廷,那麽不管她想要什麽,朝廷都會滿足她的,沒必要為了一點官場上不得誌的小事,就鬨得這麽僵硬。”

直到現在,他們還以為林妙玉造反,是“被陛下打壓狠了”的置氣,半點沒往民生民意這方麵想——

直到一支燃燒的、塗滿了鬆油的箭,破空而來,落在了他們的大船上。

他們的船艙原本應該空無一物,畢竟這些船是為了收糧食而來的;可現在,在這些官員們每次一停靠,就要去岸上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疏忽下,不少船艙裏都被間諜們填了易燃物上去。

更別提之前,他們曾飽受暈船之苦,在岸上享受宴席時悶悶不樂、難以展顏的時候,曾經有個右手上帶著道傷疤的其貌不揚的人來獻計道:

“大人們都是朝廷要員,若真在收稅這件小事上把自己給累倒了,可真是不劃算。既如此,我有一計,可以讓大人們在趕路的時候好受些。”

“大人們為何不用鐵索,將船隻們連在一起?畢竟暈船的症狀,多半是由風高浪急而引發的,若依我之言,便能夠讓船隻合為一體,不易被風浪搖動,也就能減輕暈船的不適感了。”③

眾官員們聞言後紛紛大喜,覺得這可真是個妙招,於是便立刻找來工匠鑄造了鐵索,將船隻們頭尾相連地牽了起來——

而眼下,便是他們收獲這個“妙計”所帶來的苦果的時候了。

這一支火箭在船上一落下來,其後更有千萬支同樣的火箭紛紛落下,宛如天降業火,頃刻間便將船艙裏的易燃物全都點燃了。

此時此刻,從岸上看去,這江中的景象,便如同炸開了銀河、撕裂了太陽似的,火光熊熊間,江水都被火光與鮮血染成了濃重的緋色,與岸邊策馬而來的紅衣女子的裝束遙相呼應。

隻見那紅衣女將長發高挽,身披盔甲,被頭盔的陰影遮蔽得有些模糊的眉眼,在不少人的眼中越看越眼熟;半晌後終於有個武將驚呼出聲,指向紅衣女子的手都顫抖了起來,活像犯了羊癲瘋似的:

“你、你……梁家的小女兒,是你!你竟然還活著!”

來者果然是梁紅玉。

她定睛一看,便認出了這位武將是誰,恰恰是當年,收了母親的私房錢,將她藏在狗籠裏偷渡出去,保全了她性命的那位小兵。

時隔多年,昔日的小兵已經升職成了武將,甚至還能負責保護前去收稅的官員們的安全這樣的重任,不可謂不得誌。

這事放在男人們的眼中,便是“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一大勵誌傳奇;但放在對當年血案與逃脫詳情深銘在心的梁紅玉眼中,便是“這個王朝真的沒救了”的又一鐵證:

昔日為了一點錢財,他就能與皇帝一樣輕視女人,又放走朝廷要犯;眼下連這樣的人都能身居高位,那麽整個官場風氣與質量到底如何,便可想而知。

於是梁紅玉接下來的反應,完全出乎了這位武將的意料。隻見她半點沒有“念舊情”的意思,一振手中長槍,對埋伏在岸邊的林家軍高聲道:

“殺——!”

原本以為梁紅玉會看在昔年救命之恩的份上,放自己一馬的那位武將,看著從黑暗中湧出的無數身上披著黑布,因此能夠完美融入黑暗偽裝起來的軍士,隻覺渾身都嚇軟了。

他隔著暖意融融的夏風與滔滔不絕的江水看著梁紅玉堅定的、過分冷靜眼神,竟意外從中讀懂了梁紅玉的意思:

救命之恩?可以,我不下令專門殺你,就已經算是報了救命之恩了。接下來你是死是活,都和我毫無關係,畢竟這是戰場,不是講人情的地方!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分明是七月的盛夏,卻駭得這位武將渾身發冷。他終於明白了當年梁夫人為什麽會這麽放心地把一個小女孩交付給自己:

因為她的身軀裏,流淌的是武將的血。

哪怕再被打入絕境地獄一千次,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能夠沿著深淵,扒著峭壁惡狠狠地爬上來,將所有攔在她道路上的人全都拖下去!

如果此刻,像個死屍一樣躺在床上的皇帝能夠知道林妙玉的所作所為的話,他一定會老淚縱橫地拍著床沿,對心腹們用那種“我說什麽來著,我就知道會這樣”的中老年男人特有的得意語氣,語重心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