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說話不過一個訓斥，最多日後升不上去，但要是把秘密藏在自己心裡，說不定就給人滅口了。秘密這東西，早些擴散出去最安全。</p>
但理智讓丁兆蘭沒有那麼做，即使要說，也不能是在快班廳中。真要在這裡公開出來，就是害了所有人。</p>
因為對手的勢力太過龐大了，以都堂的權勢，隨時可以將開封府的快班連根拔起。甚至不用一個上午。</p>
丁兆蘭猶豫的時間稍久了一點，看起來就像是對責難無話可說。捕快們投來的視線有同情，有戲謔，也有幸災樂禍。</p>
總捕又開口了，“大府說過了。”他盯著丁兆蘭，“此案窮究到底。不論涉案者是誰，膽敢破壞如今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就決不饒他！”</p>
長長的拗口的新詞，明顯來自於對黃裳吩咐的轉述，來自上層的意誌十分明確，那麼常常為上麵一句話而跑腿的捕快們，當然就再一次被驅動了起來。</p>
“可以開海捕文書了？”</p>
總捕坐了下來，旁邊的捕快打扇的打扇，端茶的端茶，都在聽總捕說，“還用得著等你們提，俺方才就跟大府說過了。”</p>
“大府同意了？”</p>
“賞格多少？”</p>
“多不多？”</p>
捕快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被下屬簇擁著，總捕的心情又好了起來。</p>
“大府已經簽字了，這就找人去繪像，開版，今天晚一點就能發了。至於賞格，你們猜猜有多少？”</p>
“多少？”一群人如同鴨子一樣伸長脖子。</p>
總捕一張手，五根又粗又壯的手指伸了出來，“足足五千貫！”</p>
哇的一片驚訝聲。</p>
“想要嗎？”總捕大喝，“那就去找吧。找到的話，都給你們。”</p>
捕快們一如昨日，一轉眼的功夫就都不見了蹤影。昨天是被總捕嚇到，今天則是被五千貫給迷惑了。</p>
五千足貫。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亦是足以買下一間三進的大屋。</p>
如果去買田，</p>
也是能在京師周邊拿下幾十一百畝的田地，足夠一家子過活了。</p>
金燦燦的銅錢似乎就在眼前閃爍，幾乎每一個捕快都管不住自己的雙腿了。</p>
但丁兆蘭是例外，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被總捕一把抓住了，不得不跟著總捕，走進了裡間。</p>
總捕的座椅比尋常見的高背交椅大了一倍，但他一屁股坐下去後，還是比椅子更加寬大。</p>
“說說吧。”總捕向後靠住椅背，屁股下的椅子立刻吱吱呀呀的仿佛在慘叫。</p>
“叔公，說什麼呢？”丁兆蘭嘻嘻笑道。</p>
“少跟俺裝糊塗。”總捕板起臉，“你這猴兒，翹起尾巴俺就知道你要拉屎了。”</p>
“沒法兒說啊。”丁兆蘭苦著臉，指著頭上的天花板，“是上麵的某一位或某幾位啊。”</p>
總捕一點也沒有被嚇到的樣子，反而問道，“你覺得他們有必要殺人嗎？”</p>
“不知道啊。”丁兆蘭的臉色更苦了，“就是想不通。”</p>
“會是韓相公嗎？”總捕問得更加直接。</p>
丁兆蘭搖頭歎道，“希望不會是。”他又說，“可那麼大的勢力，都堂怎麼可能發現不了。還有，俺查到了國子監旁的派出所，有人說昨天早間看見有一個可疑的人站在派出所門口，好半天才被允許進去。但他進去後過了好久都沒出來。”</p>
總捕的濃眉挑起，跟著問，“多久。”</p>
“早上進去的，可能到了中午都沒出來。不過他的話不一定準，他不可能一直關注派出所的大門。”</p>
丁兆蘭沒有透露證人的身份，不是他不信任總捕，隻是職業習慣。總捕也沒問，這是規矩。</p>
丁兆蘭繼續說，“我就想了，那會不會就是文煌仕。國子監多緊要的地方，一旁的派出所怎麼可能不派心腹主持？如果讓敵人給輕易掌握住了，那章韓二相早就該被人趕下台了。所以文煌仕會往裡麵去，是不是就是跟都堂串通好的。如果這樣的話，就是都堂指使了行人司和軍巡院辦事。”</p>
“這會是陰謀！？”總捕問。</p>
“或許就是陰謀。”丁兆蘭斷言道，緊跟著又補充道，“隻是昨天早間進派出所的那人的身份還沒確認。”</p>
總捕仿佛根本沒聽到後麵一句，質問道，“是章相公的陰謀？”</p>
丁兆蘭茫然搖頭，“我不想是韓相公。其實最好跟他們倆都不相乾。兩位相公在的這些年，天下人過得一天比一天好。如果他們早幾年就做了相公，我那兄弟就不會活活餓死了。但又有可能是他們聯手，或是一先一後。”</p>
丁兆蘭看了看總捕，故意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道，“其實這也是猜測了，我現在是自言自語，誰聽到就不關我的事了。”</p>
總捕不耐煩，“屁話真多，快說。”</p>
“韓相公不是要辭任了嗎？他對朝堂肯定是不放心，隻要章相公把這件引蛇出洞的事情做出來，那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乾脆就順水推舟了。如今的這些事，說不定就是章相公做事在前，韓相公做事在後。”</p>
丁兆蘭稍稍說了一下自己的猜測，又道，“但不管是誰指使了人犯開槍，都堂與整件事都脫不開乾係。牽連即使最少，都堂也是縱容了國子監生。”</p>
“那就去查吧。”總捕鼓勵著他，“放心大膽的查。把真相給查出來。”</p>
丁兆蘭狐疑的看著總捕，“叔公，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p>
“俺知道再多也不能對你說。”總捕又瞪起眼，“滾。”</p>
‘不能？’</p>
丁兆蘭被趕出總捕房，還在品味著這個詞，不過他很快就放棄，隻是記在心裡。</p>
“去找人吧。”他對自己說。</p>
‘希望能及時找到。’他心裡暗暗祈禱。</p>
……</p>
“文公子。”</p>
一聲輕柔的呼喚，伴隨著臉頰上的一記劇痛，文煌仕晃著昏沉的腦袋，醒了過來。</p>
眼前出現白白淨淨的一張臉，五官也是端正，但讓人看起來，卻總覺得一股子陰狠繚繞在眼角。</p>
看清楚來人，文煌仕眼瞳一縮，就要向後退去。</p>
一隻巨掌劈麵探來，一把抓住了文煌仕的頭發，硬揪著，把他的臉牢牢按壓在冰冷的石頭地麵上。</p>
巨掌的主人力大如山，文煌仕百多斤的體重，在那一隻手掌中，要戰就站，要坐就坐，被搓。弄得如同稀泥。</p>
整個人被按到地上後，大手隨即一鬆，文煌仕腦袋剛剛順勢一抬，一隻大腳就重重的踩了下來。</p>
“躲什麼？”陰冷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著。</p>
文煌仕左臉貼著地，右臉上，一隻靴底用力磨蹭著。</p>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對待過，一開始他咆哮，接下來他求饒，現下他已經完全麻木。但是不論他的反應如何，折磨一直在持續著。</p>
他不知道距離自己被擒到底過了多久。</p>
想通過吃飯的次數來算，可他一直沒吃沒喝，現在連饑渴的感覺都沒有了。</p>
想用排泄次數來計算，立刻就</p>
感覺褲襠裡黏糊糊的。</p>
文煌仕一陣慘笑。</p>
昨天下午受了半日折磨，幾次昏厥，第一次屎尿就全都失禁出來了，還被折磨自己的賊人好生一頓嘲笑。</p>
如果是在身著春衫，與友人把臂同遊的時候，出現此種情況，文煌仕寧可去死，但此刻屎尿遍身，他就隻想活下去。</p>
“文公子，想明白了沒有？”陰冷的聲音就在耳邊繚繞，“彆硬撐了，早說早安生啊。”</p>
狗賊。</p>
騙子。</p>
文煌仕隻能在心中暗暗罵著。</p>
‘莫說是官人，就是官家，相公們說抓，還不是照樣能抓。’</p>
‘把你肚子裡的牛黃狗寶給我掏一掏，掏乾淨了，還能落一個自首減等。’</p>
‘免得吃苦啊。多少人都以為自己能夠扛過去的，到頭來還不是掏個一乾二淨？’</p>
之前挨打時聽到的話，一句一句的又從腦海裡冒了出來。</p>
文煌仕全身都在痛苦的抽搐，他奮力叫道，“我已經都說了！”</p>
“不對，你說的都不對。到底是誰蠱惑你的？是誰攛掇你去都堂前鬨事的？好好想想，對，好好想想。”</p>
咚。</p>
厚達數百也的書冊墊在文煌仕的背上，巨大的拳頭重重的揮了下來。</p>
身上已經感覺不到痛楚，這一下，仿佛被人放進大鐘內，一木杵搗了過來，大鐘嗡嗡作響，身上也是一陣鐘鳴。</p>
“想好了沒有？”那個聲音又問道。</p>
文煌仕咬著牙，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對付從身體內部傳出哀嚎。</p>
挨打的次數超過此前二十年，這麼長時間下來，整個人都虛脫了。</p>
但這些賊人打起他來，還是會選擇不留傷痕的打法。</p>
如此的小心翼翼，讓文煌仕看見自己脫難的希望。</p>
賊人都怕給自己留下傷痕，這肯定是指使他們的主子，對他們這些鷹犬的吩咐。</p>
隻要自己能夠堅持……</p>
咚！</p>
又是千百斤的沉重一擊。</p>
文煌仕蝦米一樣蜷縮在冰冷的地上，整個身子都在抽搐著。鮮血順著喉嚨往上湧，口中滿是腥鹹的鐵鏽味。</p>
咚。</p>
肋下的重擊，肺臟、心臟都收到了牽動。文煌仕一陣咳嗽，咳出來的都是鮮血。</p>
咚。</p>
背上如同重鼓捶下，文煌仕一張嘴，又是一灘血嘔了出來。</p>
“想好了沒有？”</p>
“想好了沒有？”</p>
“想好了沒有？”</p>
每一次痛苦，都伴隨著那人的問話，文煌仕的頭腦又開始如同漿糊一般昏昏沉沉。</p>
要說什麼已經記不清，他隻記得為自己辯解，悲聲大叫，“我都已經說了。”</p>
新的一記重拳，沒有如期到來。踩在自己頭上的大腳收了回去，陰冷的質問也沒有繼續。有人過來把兩人給叫走了。</p>
一絲期待從文煌仕的心中發芽，心裡想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p>
但折磨他的兩人很快就回來了，他們沒有再折磨審訊，而是把文煌仕扶了起來，上下牙關中勒進了一道小指粗細的繩索，雙手反剪在背後，兩條腿也裝上了沉重的腳鐐。一切弄好，文煌仕就在腦袋上，被人用力罩上了一頂頭罩。</p>
隔著頭罩，文煌仕什麼都看不清，隻感覺自己被拖出陰暗濕冷的房間，拖出長長的走道，拖出一扇門，兩扇門，一直到第三扇門，推開之後，鳥語花香，陽光灑滿臉上身上。但是沒有讓他享受太多，文煌仕很快就被拖上了一輛馬車。</p>
他隻感覺有兩個人坐在自己兩側，緊緊地將自己包夾起來，然後車廂後段靠門處，似乎還有一人坐著，加上前麵的車夫，總共有四個人。</p>
車廂外，一直都有車水馬龍的喧鬨聲音，隻要能從馬車上跳出去，身邊的這些賊人絕不敢下車追擊。但這一件事的前提，卻是要先掙脫兩邊的鉗製，可是他兩邊的手都如同鋼爪，緊緊地嵌進了他的肉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