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變遷 三(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5288 字 7個月前

“而且這四家最近在交換土地,”種沐繼續說,“同時,與田宅相關的契約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連同那些不經過官府的白契,土地買賣應該是倍增。”</p>

“這是在兼並!”種師中道。</p>

“不隻是兼並。”種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實是準備收回佃權,廢除田壟,使用大型農具進行耕作。”</p>

“大型農具?”種師中問。</p>

“蒸汽機,重犁,播種機,收割機。還有深井、水車、水渠,”種沐一樣樣的數出來,“普通的隻有幾畝地的自耕農,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隻有擁有百畝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擠得出錢去修。重犁等農具,更是隻有富人才買得起。使用了這些農具後,就不需要佃農了。出佃最多</p>

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數收歸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p>

“久病之人難抗寒暑,小農則是難抵天災**。本朝不抑兼並,這土地越來越多的集中到少數人手中,而蒸汽機、重犁,耕作技術上的發展,加劇了這一點。日後隻會富者益富,窮者益窮。”</p>

“就像絲廠建立後,江南的男耕女織就隻剩其中一半了。現在又有了這麼多新式農具,男耕都快要沒了。”</p>

“幸好關西人少地多。”種樸感慨道。</p>

“還有隴右、寧夏、甘涼這些新疆土能夠移民。”種師中咂了一下嘴,“彆的不說,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讓關西人移民,又開辦工廠、礦場。每年多生了那麼多,現在還不覺得關西人多。”</p>

兩人雖然沒有去橫渠書院聽過講課,卻也看過講義,能夠理解其中的聯係。</p>

雍秦商會的成員,家裡的子侄幾乎都會去橫渠書院讀書,同時商會也大量資助書院學子,並向書院捐款。使得兩家關係十分緊密。而且商會經常組織成員——畢竟他們是資助人——去學院聽課。他們能夠接受相應的理論,甚至可以說,都是馬爾薩斯人口論、社會天演論和生存空間論這幾種理論結合起來的韓式儒學的支持者。</p>

“所以說,東麵現在局勢很不好。之所以還能維持,還是因為兩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糧價壓製,使得民怨一時不得爆發。攻遼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緩,也是因為國勢不能再拖。隻有最快速度的拿下遼國,瓜分遼國的土地和財富,才能暫時扭轉現狀。”</p>

“暫時?”種師中驚訝地問。</p>

種沐苦笑點頭,“馮會首就是如此說的,隻是暫時。這個問題遲早要爆發,即使拿下遼國,也改變不了東麵那些人的吃相。”</p>

種師中嗬的一聲冷笑,“到頭來,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按這個說法,玉昆相公應該留在京師才對,不該回來的。”</p>

“說是暫時,其實基本上能掙出十幾年的時間。但這前提是必須拿下遼國。”</p>

“玉昆相公是擔心章相公?”</p>

“馮會首沒說,他也不好說。但侄兒私下裡跟劉五公,金副會首他們聊過了,估計是玉昆相公擔心平遼的功勞太大,如果他準備強留京師,必然會引起章相公忌憚。到時候,兩派牽製,反倒把正事給耽擱了。就像河東,如果能與河北配合,何至於一場慘敗?所以玉昆相公乾脆就明年全退,讓章相公不會對平遼之事掣肘,可以全力準備之後的攻勢。”</p>

種樸沉默了半日,方才一聲歎,“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p>

“這對關西有什麼好處?”種師中冷著臉問,雖然家裡與韓岡親密無間,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幾十年官的韓岡,能夠全無私心。</p>

“隻有先回來,才能名正言順的再回去。”種沐道,他顯然也暗裡地考慮過,或者與人討論過,韓岡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給出一點保證的。”</p>

“我可不信章惇。”種師中冷然道,“沒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麼不行?那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了!”</p>

種師中的話,讓種樸臉色微變。但種師中畢竟沒說明白,他也就當沒聽明白。</p>

種沐什麼都沒說,容色不驚,好像也沒聽明白的樣子,“侄兒沒敢細問。不過會後有人問了。隻是侄兒當時離得遠,聽得不是很清楚,馮會首好像就回了兩句,關西有八十萬工人,能生產現有的一切。”</p>

種樸和種師中對視一眼。種樸撓了撓頭,乾笑道,“虧馮從義也敢說。”</p>

“隻憑工人就夠了?”種師中帶著諷刺,聲音微微有些尖利。</p>

“如果讓侄兒說,”種沐大著膽子,“其實是足夠了。”</p>

種師中臉就沉了下來,他對關西的禁軍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說!”</p>

“關西有八十萬工人,有幾萬家大小工廠。能生產各型火炮、火槍,各色彈藥,甲胄、頭盔,還能生產軍服軍被,水壺皮帶,鞍韉、車輛。這些軍需物資,隻要關東能生產,關西也一樣能。”</p>

“隻是生產,打仗呢?”種師中冷冷的問。</p>

這隻是生產而已。但馮從義的話裡麵,可是在明示,八十萬工人也是能上陣打仗的。這把關中、隴右、寧夏、甘涼和西域、北庭這四路六地的二十一萬關西禁軍,置於何地?</p>

種沐猶豫了一下,下定決心道,“二位叔父,侄兒有句話就在這裡說了,禁軍當真不容易使喚得動。家裡麵恐怕也不會全心全意就站在玉昆相公那一邊。”</p>

哼!</p>

種師中一聲冷哼。並不是說種家一定會跟著韓岡起兵,但這種被忽視的感覺,讓種師中很不爽。</p>

種樸的臉色也不好看,韓岡故意忽視,其實就是不放心。</p>

寧可相信那些沒見過血的工人,也不相信他共事過的將領和率領過的軍隊。</p>

兩位叔父的怒意,種沐忙低下頭,就當自己沒看見沒聽見,盯著筆記本,“關中有八十萬工人,而這些工人有三分之一以上,依照保甲法,每十天就有一次操練。”</p>

“</p>

三分之一,有這麼多?”種師中立刻就質疑。</p>

“大廠大礦都有組織,其實是對生產有用。”種沐實際主持家中商業,也參與管理工廠,在這方麵有經驗。</p>

為了維持生產不斷,大型工廠中的工人是被分批安排軍訓,種家的工廠也不例外,因而每天都能在工廠附屬的校場上看見列隊操練的工人。</p>

“雖然乍看起來,耽擱了工人工作的時間,對工廠主沒有好處。但在磨練工人守紀上,卻十分有效。工廠中,技術和紀律並重,尤其是紀律,絕不比軍中要求的低。”</p>

“是嗎?”種師中依然懷疑。</p>

種沐轉對種樸道,“延州保甲冬日大操,十七叔年年都參加。應該校閱過鄉裡保甲和廠中保甲。不知十七叔覺得哪一邊更好?”</p>

種樸沉默著,又點了點頭,“工廠是要強一些。”</p>

他參觀過過好多次保甲操練,有鄉裡的,也有工廠中的,工人和農夫給他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p>

“工人僅僅是列隊,就是要比農民快得多。因為他們天天在練,而不是鄉裡保甲,做得好的也才十天才練一次。”</p>

“怎麼天天練?”種師中問。</p>

“吃飯。工廠裡麵,中午吃飯都是要一批批排隊去吃,嚴禁耽擱工時。都是對著座鐘吃飯的,連說話的都少。”</p>

種師中稍稍沉默了,即使是他麾下的軍隊,也沒有這般嚴格,連吃飯都管得死死的。</p>

種沐眼神收斂,回憶著當年讓他深深銘記的一番話,“侄兒還記得當初建廠時,商會裡派來幫忙的一名經理說的話。他曾經是韓家在隴右一家廠子的廠長,之後才被安排進商會裡,幫助各家把新廠辦起來。他當時說,時間限定嚴格的情況下,隻有整齊有序的行動,才能最大限度的節約時間,無論工廠、軍中,皆是如此。據說這話,還轉述是玉昆相公的。”</p>

工人們的日常生活,其實就是軍訓的一部分,將之反映到正常的軍事訓練中,就是工人們的隊列遠比農民的要嚴整,工人們列隊速度、行進速度遠比農民要快,抗乾擾的能力也遠強於農民。這是種沐親眼所見,</p>

種樸和種師中都無話可說了,也許他們還能說一句沒有上過陣,訓練得再好,也不過是銀槍蠟樣頭,中看不中用。</p>

但他們很清楚,一旦事起,韓岡隻要能將工人動員起來,不要多,有個三五萬,就足以讓所有關西禁軍都放心的投入到他的麾下。</p>

韓岡如果回關西起事,西軍將領至少有一半會連人帶兵立刻投入他麾下。剩下的人即使是猶豫,也隻是在於猶豫韓岡的實力還不足。可隻要韓岡表現出一定的實力,那沒有人會再遲疑半點。</p>

不信韓岡,難道還去信章惇嗎?就是趙官家也不夠資格。</p>

“罷了。”種師中向後一靠,也沒心情爭了。</p>

能知道這些就足夠了,也許韓岡要全退的理由還遠遠不能算充分,甚至兩人都不怎麼相信。但隻要韓岡沒有幼稚到相信章惇,相信他卸任後的朝廷,那麼他們也就安心了。</p>

“這些話有些犯忌,十五你就彆再對外麵說。後天你其他幾位叔伯過來,該怎麼說,你自己斟酌明白。”</p>

“十七叔放心。”種沐點頭。家裡麵,種樸、種師中還有種建中,這幾位直接掌握最多兵權的叔叔,最為偏向韓岡,而其他叔伯,權柄並不大,或者乾脆就空吃俸祿,對韓岡也就沒那麼一心一意。</p>

“商會那邊也應該會保密吧?”種師中問道。</p>

種沐這時微微撇了一下嘴,“馮會首也說‘我在這裡說一句,諸位聽見了就放心裡,有什麼想法也放心裡,不要傳出去’。不過呢,”他說道,“侄兒想啊,這世上隻有一個人的秘密,就沒有兩個人的秘密,何況四十七人?肯定會傳出去的。”</p>

種樸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放開來說道,“傳出去就傳出去好了,如果能警告道章相公,那麼天下太平無事,終歸是一件好事。”</p>

種沐點點頭,就準備離開了,不過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對種樸道,“十七叔,還有一件事。這一回侄兒去京兆府,在商會裡麵看到了一個人。可能與十七叔當初要侄兒注意的那個人有關。”</p>

種樸臉色一變,種師中卻很茫然,“什麼人?”</p>

種樸沒理會兄弟的問題,連聲追問道,“他姓什麼?從哪裡來?可知其家世?!”</p>

“到底說的是誰?!”種師中心頭不快。</p>

但種樸同樣不快的向他一瞥,“一會兒再對你說。”</p>

種沐道:“侄兒隻知道他姓吳,是從北庭來,是西域人氏。這一回是馮會首親自被介紹入會,說是他家裡是伊犁河那邊的大族,是早年逃離戰亂的漢人在那裡留下的一脈。他相貌長的類似胡人,應該有一半是胡人血脈。”</p>

種沐現在還清晰的記得那個跟在馮從義身後,被馮從義親自介紹入會的年輕人。</p>

高鼻深目,線條硬朗,但相較於胡人,又不那麼深刻,其實是綜合了漢人和胡人麵容上的特點又不顯得突兀的混血兒。</p>

“他家夠資格嗎?”</p>

“應該夠。要不然馮會首也不會支持他。”</p>

每年商會都會吸納新成員進來,也有許多是被各家會首介紹,不過這些新進成員所受到的考驗都差不多,與他們的介紹人關係不大——至少表麵上如此。</p>

種樸並不覺得馮從義介紹的成員,會不能成為正式會員。</p>

他隻是關心種沐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為什麼覺得他不對?”</p>

“就是單純的感覺。”種沐隻能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又想起了一件事,“還有之後,侄兒想要查他家底細的時候,又什麼都查不到了。”</p>

種樸皺起眉來,“的確是可疑。他還在京兆府嗎?”</p>

“不,”種沐搖頭,“會後就往京師去了。”</p>

“要是他老子真的是那個人,他也敢上京?”種樸冷笑,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希望他能把他的身份維持好,不要給人多添麻煩了。”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