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變遷 三(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5288 字 7個月前

? 【九千字大章,今天兩章加上昨天欠更——也就說今天早上要更的,本來說早上寫好,但劇情連續就沒能在出門前寫完,回來後一直寫到現在。》,】</p>

種樸輕輕扣了扣桌邊,眉心微皺,“想不到幾年前江南燒工廠的事到現在還沒完。”</p>

種樸是因為種沐帶回來的商會會議內情,匆匆自綏德返回的。</p>

種沐前兩天才去京兆府參加過雍秦商會的理事會議,會首馮從義就商會所麵臨的形勢,以及未來的發展,都做了詳細說明。</p>

雍秦商會囊括了關西所有排得上號的工商業主,以及幾乎所有的大族豪門,背後還有著韓岡這一堅實後盾。但這一後盾明年就要離開相位,作為韓岡溝通商會的代表,馮從義肯定要透露一些內情,以安定人心,因而這一次的會議便顯得極為重要,重要到種樸都要在第一時間趕回來了解。</p>

剛剛經過了一天半的旅程,回到延安的種沐臉上看不見疲色,“馮會首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好美食,好美色,聖賢都難免。人心好利,此乃天理,但必須要知節製,不可一味放縱**,悖了仁心。”</p>

“不用說這些廢話了。”種師中不耐煩的打斷,他這些日子正顧著練兵——都堂宣稱對遼要作戰到底,種師中就盼著能被選去攻遼——族中產業的事他壓根就不想多問,“江南的絲廠現在用倭國和高麗的奴工,人工比我們關西少得多。這種事還用多說嗎?直說準備怎麼辦吧?”</p>

在場的幾人當然還記得,正是因為那一次的暴動,使得雍秦商會內部通報到所有開辦工廠的會員們,對工人展開了大檢查,確認是否有暴動的可能。</p>

而結論是否定的。關西工廠對工人的待遇,遠比江南的工人要強,能吃飽喝足,自是不會有人鬨事。但與暴動可能微乎其微所相應的,就是關西工人的人工極為高昂,一年三十五六貫都隻是平均數。</p>

除去購買裝備和軍事工程的費用,剩下軍費平均到每一名士兵身上,也就這個數目了。而這些禁軍士兵拿到手的現錢,還不到這個數字的一半。</p>

這樣人工,拿到其他路州,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做官的官人裡麵都有每個月隻拿三四貫料錢的——雖然隻是從九品,雖然沒計入衣賜、冰炭、年節和其他各種收入,但那到底是官人啊,每年實打實的俸料錢竟然跟每天一身肮臟的工人差不多。</p>

連隻有一半收入的士兵都沒暴動,關西的工人當然更不可能暴動。但關西工廠主們的寬厚,其他地方的工廠主卻沒有一個能學得來,全都是儘一切可能的盤剝工人。</p>

江南絲工在魔教的煽動下暴動,燒毀工廠、搗毀機器、殺掉廠主,當暴動被平定後,江南的絲廠廠主們,不約而同的開始外購奴工,倭人和高麗人充斥在江南絲廠中,而且使用奴工還多了一個好處,就是能用婦人和幼.童了——如果使用的是漢家婦人,必然會引來衛道士的各種抨擊,壓榨漢家童子,那就更要引動無數責難,朝廷更因此徹查了多次,十二歲以下的幼.童嚴禁進入工廠勞作——但這一切保護,對異族並不適用。</p>

因為這些絲廠廠主的肆無忌憚,絲綢的成本降到了關西工廠主們都不願與之較量的地步。關西工廠主們隻能依靠不斷進步的技術和優秀的工人,保住對棉紡織業的控製。</p>

但隨著棉紡織業的發展,也就是棉布的銷量,近年來增長越來越慢了,排除西域北庭,商會所能控製的棉田也快要到了極限,商會中的成員對這一趨勢,都感到十分擔心。</p>

種師中彆的沒在意,這件事還是記得的。</p>

“急什麼?”種樸瞪了種師中一眼,“此事事關重大,不問清楚怎麼行?”</p>

種師中性子急躁,正在做正經事的時候被拉過來,更加心煩,“等二哥,五哥,九哥他們來了後又要聽一遍,這煩不煩?”</p>

“事關玉昆相公,沒有他,你去了北麵都沒處立功。”種樸臉一板,“安心坐下聽!”</p>

種家現在是關西第一將門,老一輩已經在家休養,族中之事都是他們這一輩的兄弟來管,官中的,軍中的,還有族中產業上的,權力都分到種樸這一輩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長不是種家嫡長一係,而是種諤之子種樸。</p>

種樸一聲嗬斥,種師中雖然臉色難看,但還是耐下性子,坐著沒敢動彈。</p>

種樸轉回頭,溫和的對種沐道,“十五,你繼續說。”</p>

種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馮會首說,江南絲廠那是涸澤而漁,絕無好結果。”</p>

種師中動了動嘴皮子,強自忍住了,繼續聽下去。</p>

種沐手上有一本小冊子,這是他參加會議時自己記下的筆記,每一句就隻有簡單的幾個字,不過配上頭腦中的記憶,卻幾乎將馮從義的原話都複述了出來。</p>

“我們關西人開廠,比如棉紡織廠,商會會給最合用的機器和技術,平安號會給貸款支援。隻是因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對工人的要求很高。這就使得關西的工廠,必須優待工人。</p>

其他地方就不一樣了。完全把人當做消耗用的工具。再舉個例</p>

子,就比如繅絲廠,工人的手必須時常伸進滾水中,挑出蠶繭的線頭。新工人第一天就會把手燙傷,之後一直都很難愈合,三五年之內,整個人就廢掉了。為了避免出現當年燒廠再現,絲廠主大量使用倭國和高麗奴工。</p>

他們這麼做,看起來人工成本時低了許多。但我們的工人是努力的做事,而奴工則是被動無奈的做事,效率就不一樣。還有機器,奴工操縱不了太高級的,而我們用的永遠是最好的。這樣一來,我們一個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個人乾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細細算下來,關西工廠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實比江南絲廠的絲綢都低。”</p>

“而且那些廠主最蠢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他們大量使用奴工,這麼做的結果,是原有的工人無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買不起出產的絲綢。”</p>

“織造的買不起布料,種地的買不起糧食,不說仁義二字,就是以商論商,都是蠢事一件。”</p>

“香精香料的買賣規模,永遠比不上布帛生意,而布帛買賣又比不上鹽,鹽比不上糧食。為什麼會有這個區彆?”</p>

種沐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p>

種師中不耐煩的敲了敲扶手,種樸則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為使用的人多與少吧?”</p>

種沐點頭,“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與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彆。”</p>

“越是不可或缺的買賣,規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飯;鹽也不能缺,隻是比糧食需求要少;布帛當然也重要,但總比不得米麥和鹽,至於香精香料,沒了也死不了人。”</p>

“京兆府鬥米八十四文,從潼關運進來每鬥也要七十五六文,還有各色稅費,每鬥還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賺的,一鬥米也就四五文的樣子。可這一鬥米看著是利薄,實際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幾萬貫的賺頭。東麵的福建人是怎麼情況,諸位……呃,”種沐從筆記本的記錄上抬起頭,“兩位叔父也許都知道,他們仗著手裡每年出產的兩千三百萬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糧價操控在手中,看著一直都是低價,仁義之名傳布天下,卻把糧食上的錢都賺了,比貴價賣的時候都賺。其他商貨也是一般。按照馮東主的說法,市場越大,壟斷市場就越有利益。”</p>

饑荒時,富貴人家高價售糧,其實很多時候都是為了收買農戶手中土地,並不隻是貪圖那麼一點糧食利潤。隻有城市中的糧商,才會隻把心思放在利潤上。</p>

但不論這些人的相反如何,過去的做法又如何,自從福建商會崛起之後,他們就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了。</p>

福建商會控製了南洋周邊數以千百計的種植園,即使是在南洋有產業的雍秦商會成員,都把種植園產出的糧食交給福建商會代售。福建人由此控製了天下糧價,在他們的操縱下,開封府無論災情如何,糧食永遠不漲,而其他州縣,糧價的波動也沒有過去那麼大了,這是福建商會的功德,博得了無數善名,同時他們也在其中賺到了更多。</p>

以此為例證,馮從義的道理,外人也許還不明白,雍秦商會的成員隻要聽了,很快就都會明了了。</p>

種樸隻瞑目深思片刻,就點了點頭,“有道理……繼續說。”</p>

種沐道:“隻是商會轄下的工人,按去年的統計,足足有八十萬人。”</p>

“八十萬?!”百無聊賴的種師中聽到這個數字,都驚訝起來。</p>

種樸在旁做證,“就有這麼多。十九你不知道,我們家裡的產業就有七八千工人了。”</p>

種沐也道:“的確就有八十萬,關西男丁的十分之一。”</p>

凡是人數在超過兩位數、基本實行了機械化的工廠,全都加入了雍秦商會,也就是說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雍秦商會的管理下。</p>

僅僅是機械、鋼鐵、礦產等與日常生活聯係不緊的重工業,就有二十餘萬工人。加上紡織、器皿製造等輕工業,總共吸納了關西全境超過十分之一的成年男子。</p>

聽著種沐細算,種師中咋舌不已,“都比關西兵籍上的丁口多一倍了。”</p>

種樸道:“賺錢的,肯定是要比花錢的多。”</p>

“其他地方的工人其實也不少。徐州的工礦,最多的時候就有十五萬人。江南絲廠的工人,也有二三十萬。京師就不用說了,各種工廠加起來,至少十萬人。但我們的八十萬,全都是有錢的!這八十萬人背後,就是至少五六十萬戶人家,兩三百萬人。”</p>

種樸一拍桌子,明白了種沐想要說什麼,“市場!”</p>

種師中本是迷糊,但得到種樸提醒,也明白了過來,倒吸一口涼氣,“兩三百萬買家!”</p>

“按照會中統計,我們關隴地區的中等人家,每人每年的棉布用量在一匹半。如果這八十萬工人買不起棉布,就等於每年少了近五百萬匹的銷量。在關西,包括隴右、關中,各色棉布的年銷量可也隻有不到兩千萬匹。”</p>

“四分之一啊。”種樸一聲歎,不細算他都想不到,這些出賣勞力的工人,竟然會是工廠產品的大買家。</p>

“不僅僅是棉布,”種沐道,“沒了</p>

這兩三百萬人,柴米油鹽醬醋茶都不知要少賣多少,又有多少商戶無法開張。”</p>

“看來我們是做得對了。”種樸笑道。</p>

種師中也有些開心,“江南一幫子都是鼠目寸光。”</p>

他拿起茶杯,與種樸碰了一下,第一次對種沐主動要求:“十五你繼續說下去。”</p>

“雖然近年來,棉布銷量的增加速度在減緩,但以中國的人口,對棉布的需求還遠遠沒有到達極限,隻是很多人買不起。”種沐對著手上的筆記本念道,“一個辦法,就是讓各地的百姓富裕起來,另一個,就是繼續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p>

種師中立刻道:“第一條可難了,江南讀書人那麼多,都還是一幫一幫的目光短淺之輩,哪裡可能讓利於百姓。”</p>

“第二條呢?”種樸問。</p>

“就是擴張種植,選育良種,儘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加快改進各種機器,包括蒸汽機、紡機、織機,訓練工人,讓一個人能夠管理更多的紗錠,操作更先進的織機。減少庫存和運輸中中不必要的損耗。而要嚴禁的,就是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質量,這會毀掉關西布的名聲。為什麼即使價格高了幾文,百姓們都還認我們關西的布,就是因為我們的質量,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能穿得長久。”</p>

種樸沉吟道:“其他都還好說。就是擴張種植這一條,可就難了。”</p>

種師中也問,“海邊現在還能買到地皮嗎?”</p>

種沐道:“是有些難。”</p>

因為關西的地勢局限,雍秦商會的成員在商會的支持下,全力向舊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縣擴張,大肆購買近海土地,並藉此大量移民。由於海水侵蝕,許多灘塗地,都無法種植糧食,但棉花耐鹽堿的能力要強一點,往往能夠種植。</p>

隻是一開始關西人買,彆人沒在意,等到看到地裡的棉花之後,當地人又如何會讓關西人繼續將這個便宜賺下去?</p>

“到現在為止,”種沐說,“也就在滄州、海州等地占了些便宜,讓那裡的關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p>

“南洋呢?”</p>

種沐搖頭,“比不過,南洋的地,福建人近水樓台,我們關西鞭長莫及。西域能夠種棉花的地方很多,隻是貨運的成本太高了。”</p>

種樸和種師中都明白,做買賣,成本才是關鍵。西域、北庭,兩家都護府,就算能種再多棉花,可怎麼運回來?</p>

“這樣該怎麼辦?”</p>

“設法修路,連接西域和中原。加快蒸汽機車的開發,繼續降低物流成本。”種沐道,“棉花、棉布的好處,絲麻都比不上。隻要棉花的成本繼續降低,世間對織物的消費,棉布能夠讓其他各色布料降到總量三分之一還不到。”</p>

種樸點頭深思,種師中又不耐煩起來,“這些我都明白了,但這跟這一次會議的重點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們去京兆府,不是因為”他聲音低了下去,“玉昆相公要辭位嗎?”</p>

“這前麵一番話,隻是讓兩位叔父明白關西是穩定。”</p>

“江南,還有其他地方,就不那麼穩了?”</p>

“其他地方就跟火藥桶一樣了。”種沐拿出了一本小冊子,隻有十幾頁紙,鄭重其事的放在桌上,“這是橫渠書院的六名學生,在一位教授的帶領下,去了河南府的福昌縣,用了三個月在當地進行了調查。這就是他們的成果,隻是簡略版,全版總共十七萬字,隻能去京兆府的總會圖書館查看。”</p>

種樸拿起了冊子,種師中好奇的看著,種沐在旁介紹,“這份報告,就跟之前橫渠書院的幾份調查報告一樣,不過應該是經驗多了,這一回調查得更為詳儘。商會的研究基金資助了他們三百貫。照規矩,著作權歸於調查撰寫者,版權屬於商會。其中縮略版,所有會員都能免費查閱,同時也會刊載在學會的期刊上。但全版則資深會員可以免費查閱,普通會員按照級彆需繳納。”</p>

“兩位叔父可以看這裡,”種沐指著冊子上的一頁,小冊子早被他翻得卷起了邊,“文、王、富、陳四家的田地,占到了福昌縣中田地總數的五成。這還沒計入被隱瞞的田地。我們都知道的,河南府中,方田均稅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p>

種樸歎息道,“富家名聲還不錯。跟玉昆相公結姻親的。”</p>

種師中冷道,“都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