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梳理 十(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6234 字 7個月前

過了幾分鐘,有人在外麵敲了敲門,沒等總捕說話,就自己推門進來。一張略圓的年輕的臉,臉上帶著十分討喜的笑容,手長腳長,仿佛抽條的柳枝。剛剛經過運動的樣子,呼吸稍稍急促了點,額頭上有一層薄汗。</p>

“回來了?”總捕對年輕人很是和氣,方才麵對眾捕快時,仿佛一隻暴躁的餓熊,恨不得抓上兩個人吧唧吧唧的就生剝了下酒,而現在的總捕就像是吃飽了一樣,有些懶洋洋的,多了幾分和善,“怎麼回事,雞飛狗跳。”</p>

年輕人抓了抓頭,扯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剛抓了個人犯回來,怕他進牢裡不老實,就先給幾下殺威棒。”</p>

總捕先歎了口氣,“殺威棒也不是輪到你來打,你這脾氣什麼時候改改。”老熊呼呼的搖著頭,問,“是西城滅門案的人犯?”</p>

“就是他。”不知因為什麼,年輕人的臉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錢不成,殺了姑婆一家。”</p>

“我說嘛。”總捕歎氣,拿著慈和的眼神望著年輕人,“難怪你打得那麼狠。”</p>

年輕人扭了扭頭,不接茬。徑直說道,“這案子挺簡單的,知道是生手,還是熟人做的,問了周邊的鄰居幾句,就知道是誰了。本來就想回來安排海捕文書,沒成想,一回頭就發現人群裡麵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縮著脖子弓著腰,一對勁。抓出來一問,就是那個人犯。”</p>

他拿過桌上的涼湯,也不管是不是總捕喝過的,咕嘟咕嘟就是兩口,得意的笑著,“俺在快班裡辦差這麼多年,就壓根見過這般體貼的人犯。這個叫做什麼的,那個成語,”他眯著眼,皺著眉,拚命的想,“在家裡坐著,兔子就自己撞上門來的……”</p>

年輕人想不出那個成語,眼巴巴的望著總捕。</p>

咚,總捕一捶桌子,粗聲粗氣,“我那裡知道!”</p>

總捕齁聲罵了一句,都是隻識得幾百字的半文盲,年輕人不懂的成語,他一樣不懂。</p>

他對年輕人說,“今天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p>

“為什麼?”年輕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過來,“是不是又發生大案子了?”</p>

總捕反問道:“中午都堂那邊的事你知不知道?”</p>

“怎麼了?”年輕人偏了偏頭,神色正經嚴肅了一點,“是不是廣場前的那些學生?”</p>

“你聽說了?”總捕有點驚訝,“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還能聽說到都堂事?回來路上聽到的?”</p>

“猜的。”年輕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說家裡沒人呢,原來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p>

總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麼案子。”</p>

“叔公你今天還真有閒心。”年輕人念了一句,仰頭皺眉,花想了片刻,再低頭時,眼中漾著銳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確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誰在都堂前麵殺了人就跑了?”</p>

“這件案子就交給你了,帶著你的人快去查,隻有三天時間,彆輸給其他人。還有,記得入夜後照規矩回來報告。”</p>

“‘什麼交給你了’還不是所有人都要參合。”年輕人怏怏然的說著,仰起臉,又說道,“叔公,你還沒說俺猜得是對是錯呢。”</p>

總捕不耐煩的一擺手,“滾!”</p>

……………………</p>

年輕人得意洋洋的走到外間,空蕩蕩的快班廳裡麵,就隻有他的兩個跟班和三兩個書辦在門口扯淡。</p>

一個書辦回頭輕人,立刻蹦躂起身,直跑上來,“這才過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經把賊人給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p>

“算不上,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年輕人謙虛著,眉眼卻揚起,越發得意。</p>

另一個書辦歎著氣,“這幾年,京裡的案子真是越來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墾荒,怎麼賊人還不見少?”</p>

年輕人說著,“也不城裡麵有多少人,人一多,這案子能少嗎?”</p>

“人多真的是麻煩多。”年輕人的一個跟班道:“俺家在河東,太穀縣,縣城就幾條街,千來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來來去去都是熟麵孔,幾年都不定有一樁搶劫的案子,更彆說殺人了。”</p>

一個書辦立刻取笑他,“可惜太穀縣沒有李二姐。”</p>

另一個書辦跟著笑,唇邊兩撇鼠須上下飛動,笑得煞是猥瑣,“李二姐一能敲骨伐髓的,這幾天李三兒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腎虛。”</p>

“你他娘才腎虛!”李三兒跳起來,拍著襠,扯著胯,“老子天生一杆金槍,豈是你等死蛇爛鱔比得上?”</p>

“好了,不要鬨了。”年輕人這時候沉穩起來,“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p>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書還沒做好呢。”一個跟班叫著,手裡抖著一遝子空白的文案。</p>

這些全都是結案時要填寫好的,以便集結入檔,否則把人犯送去推官那邊都不認。因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經案牘,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學習識字。像年輕人認識的幾百字,全都是因為要填寫這些文案被逼著學出來的。不過之後就能情報告了,故而年輕人也沒怎麼抱怨過。</p>

“什麼文書,小乙哥你要辦的是都堂廣場的槍擊案吧,這個才是大事!”另一個跟班從桌上跳下來,一邊叫著,“總捕還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過去就是讓你去查辦此案吧?”</p>

“你們都聽說了?”年輕人問。</p>

“才聽說的。”跟班道。</p>

年輕人點點頭,轉身問書辦,“有沒有案情報告。”</p>

“東衙那邊剛送過來的。”方才一直沒說話的一位老成點的書辦,遞給了年輕人一份油墨未乾的卷宗,嘿了一聲,衝著空蕩蕩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沒拿,總捕一訓就都跑了。查什麼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裡查了。”</p>

“等晚上回來就知道了。”</p>

年輕人說著笑了笑,低頭。他心致誌,整個人的精神都鑽進了卷宗中的文字內。兩位跟班不敢打擾他,悄悄的退到了一邊去,而三名書辦早就到一邊辦他們自己的差事了。</p>

半晌,年輕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門裡麵的公文儘量使用簡潔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內容了解得差不多了。不過也是因為這樁案子現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會有太過複雜的文字。</p>

“小乙哥。我們去哪裡查?”</p>

年輕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突然耳朵一動,往外麵望過去。</p>

“丁兆蘭,丁小乙,丁小乙可回來了。”一串急促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一個人隨著話聲繞過照壁,隔著一座院子一眼就年輕人,立刻驚喜地叫了起來,“啊,正好。小乙哥,你回來了。嚴官人命俺請你過去。”</p>

年輕人,也就是丁兆蘭點了點頭,對兩名跟班吩咐了一聲,“在這邊等我。”就跟著來人一同往外走去。</p>

橫穿過半座府衙,丁兆蘭走進一座前後兩進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裡麵的胥吏書辦,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p>

丁兆蘭從院子旁的廊道上走過,大多數人都會停下腳,向他問好。丁兆蘭也溫和的笑著向人回禮。</p>

最後兩人走進一間屋子,沒有通報,也沒有等待,直接就走了進去。房間內光線有些昏暗,還沒到黃昏就點起了煤油燈。</p>

嚴寬就在燈下,手中的湘妃竹製的毛筆動得飛快,邊寫還邊說,“馬上要去蘭棠院,該說什麼話得先寫好。你先坐。”</p>

丁兆蘭安靜的在邊上的杌子上坐下來,沒有謙讓,也沒有出聲打擾。</p>

“案情都知道了?”嚴寬問著話,手裡的筆依然不停,分心二用,卻是遊刃有餘。</p>

丁兆蘭點了點頭,“知道了。”</p>

“怎麼想?”嚴寬繼續問。</p>

“似乎有些不對。”丁兆蘭沒什麼把握的說,“但俺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p>

“覺得不對就對了。”嚴寬寫字中飛快的抬起眼,瞥</p>

了丁兆蘭一眼,“但後麵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麵的要考慮的。你我都不必想那麼多。你隻要查出究竟是誰開的槍,槍支的下落在何處就可以了。”</p>

“這個並不容易。”丁兆蘭皺眉說道,“關鍵那是禦街,禦街兩側沒有商鋪店家,想找個目擊者都找不到。俺不覺得廣場上有人凶手開槍,就是被殺的朱子……”</p>

“昂。”嚴寬代丁兆蘭念出了那個他不認識的生字。</p>

丁兆蘭立刻跟上,“朱子昂身邊的同學,他當也沒有。”</p>

嚴寬低頭在紙上,邊寫邊說,“他的確沒有。”</p>

“也就是沒有目擊者。除了子彈,也沒有留下凶器。”丁兆蘭苦笑了一下,“那還有什麼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沒有寫的?”</p>

“子彈確認了。”嚴寬飛快的回道,跟他手裡的筆一樣飛快,“是軍器監最新式的火槍的專用子彈。軍器監的人不肯說是什麼型號,但他們說了,到現在為止,製造出來的同型號槍支隻有五百餘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槍,他們都有記錄分配的衙司和地點。”</p>

“新式火槍啊。”丁兆蘭咂了一下嘴,“這倒是簡單了一點了。”</p>

“你當真這麼覺得?”嚴寬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鏡下麵的一對眸子像冰刀一樣毫無感情。</p>

丁兆蘭哈哈兩聲,“說笑呢,既然敢拿出來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線索的自信。”</p>

嚴寬重又低下頭,“那你打算怎麼查?”</p>

聲音稍稍冷了一些,隻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壞方向移動了那麼一點。</p>

丁兆蘭當然知道,他肅容問道,“那群學生,最早是誰領頭的?”</p>

“領頭成員有洛陽文太師的曾孫,去年得河南府推薦入學的文煌仕。還有……”嚴寬忽然搖頭不說了,筆也稍稍停了一下,緊跟著又動了起來,“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過終究還是死老虎。”</p>

丁兆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文彥博那個等級的死老虎距離他太遠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議論的。</p>

“但朝堂中還是有大老虎的。讓都堂都坐臥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嚴寬輕聲說著。</p>

丁兆蘭十分乾脆的搖著頭,“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隻要按查清是誰開的槍,槍支的下落又在哪裡就足夠。”他抬眼衝嚴寬笑了笑,“對不對?”</p>

嚴寬點頭,“很好。”又問,“你還有什麼要求?”</p>

丁兆蘭道,“請軍器監自查,槍支是否是監中遺失。並開具關文,也好一家家去問去。至於軍營裡麵……”</p>

他有些猶豫了,軍中與軍器監又不一樣,神機營那樣的上位軍額,開封府的捕快可沒本事進去,即使是拿著開封府和軍器監的關文,該拒之門外就拒之門外。</p>

嚴寬理解了他的猶豫,對他說,“放心,相公們比我們都急。”</p>

“這樣就好了。”丁兆蘭仰天歎了一口氣,“希望三天時間足夠。”</p>

“三天?”嚴寬第三次抬起眼。</p>

丁兆蘭眨了眨眼睛,立刻強調道,“總捕就給了我們三天。”</p>

“那就三天吧。”嚴寬說道,“三天之內必須查出前麵說的兩件事。”</p>

丁兆蘭步履沉穩的從嚴寬那邊走了出來,走出推官廳,一位熟人正好走過來,就湊過來,“小乙哥,可是要辦大案了。”</p>

丁兆蘭歎氣,“不止俺一個人辦,軍巡院在辦,我們快班也在辦,每一個能逃得了的。”</p>

那人卻搖頭,對丁兆蘭妄自菲薄很是不以為然,“但你可是嚴推官親自選派,其他人哪裡能跟你比。”</p>

丁兆蘭被他這麼一捧,似乎就變得很高興,“說得也是,嚴推官的確交待了許多事。”</p>

“是什麼事?”那人瞪圓了眼睛,一幅十分感興趣的樣子。</p>

丁兆蘭猶豫起來,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說,“放心,我肯定不會對其他人說的。小乙哥,彆人你不信,我,你還不信嗎?”</p>

丁兆蘭似乎相信了。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湊過來,壓低聲線緊張的說道,“這可是軍情機密,你真的能保證不對其他人說。”</p>

那人連連點頭,也緊張得左右望望,“你放心,當然能。”</p>

丁兆蘭輕笑著,露出了八顆白牙,“俺也能。”</p>

……………………</p>

坐著,想著,黃裳又搖了搖頭。</p>

他剛剛送走了沈括。從沈括那裡,他得到了更詳儘的情報。</p>

在得知了都堂廣場槍擊案的細節之後,黃裳發現,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情況更要複雜得多。遠遠不是不滿都堂的賊人煽動國子監生那麼簡單。甚至幕後指使者的真麵目,都有可能有一個讓人驚訝的反轉。之前那隱隱約約的感覺,似乎真的是猜對了。</p>

在沈括來此拜訪前,黃裳對於順利破案,還有不小的把握。但現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那些能說,那些不能說,黃裳現在拿不出一個可供衡量的標準。</p>

苦思冥想了一陣,忽然黃裳自嘲的笑了</p>

起來。要解決這件事,本來就是有個最簡單的辦法。</p>

“去準備車馬。”他叫了兩名親隨進來,對其中一人吩咐道。</p>

接著他又從匣子裡找了一份預先寫好的名帖,寫上日期和抬頭,對另外一名親隨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說黃裳午後欲來拜訪,問相公可能撥冗。”</p>

親隨沒有問到底是送去給哪個相公,當黃裳隻稱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隻意味著一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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