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站在衛洵麵前,凜冽寒風吹動它身上銀灰色的厚實豹毛,它凝望著衛洵,和藏北完全隻有野性本能的雪豹不同,此刻它的獸眸是沉靜智慧的深藍。
仿佛在這頭雪豹體內住著人的靈魂。
衛洵站在雪豹的對麵,淺藍色的鬥篷在風雪中揚起,露出近乎完全異化的身軀。***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濕漉漉的水痕,看起來減少了些關節骨刺突出的鋒銳攻擊性,多了些沉靜柔和。
“你救了鬱和慧和泥人張。”
出乎意料的,是雪豹先開口。不,雪豹並沒有出聲,是安雪鋒的聲音響在了衛洵的腦海中。那聲音並不如想象中的狂躁,不耐,而是很沉穩平和。
“多謝。”
他沒有給衛洵開口的時間,繼續簡短敘述道:“深淵類的稱號,前期很強,但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安撫***讓你與深淵契合度加深,異化更強,實力提升,卻也加快了爆發的速度。”
“如果不釋放,以你的進步速度,應該在半個月後,會有第一次的失控。”
“你是說我不會感到痛苦,不會感到負麵情緒。但並不是我真感受不到,而是這些感知被壓製住,積攢起來了?”
衛洵很敏銳聰明,略一想就明白了安雪鋒的意思,他開口時仍舊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而是模仿了***的聲音:
“這是哪裏?”
“這是你的心靈幻境。”
安雪鋒簡略道,雪豹揚起長尾,拍了拍嶙峋陡峭的高聳冰山:
“這是你積累的痛苦。”
它又仰起頭,示意般看了眼天空:
“這是你的負麵情緒。”
密布的烏雲,呼嘯的狂風,棉絮般大片大片的飛雪,風雪中裹挾著的冰碴,種種種種,皆是。
“哇哦。”
衛洵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饒有興致往下望,這冰山實在太過,他竟完全看不見底。
“我竟然積攢了這麽多的痛苦嗎?”
“我會引導你釋放。”
沒有否定,這就是默認了。
衛洵挑起眉頭,他覺得安雪鋒的態度很有趣。
衛洵認為丙二五零和嬉命人之間有千絲萬縷聯係,甚至是血緣至親這種事,應該已經暴露了。
鬱和慧能分析出來,追夢人應該也能看得出來,被兩個人知道的秘密,衛洵心裏就做出了‘所有人都知道’的準備。
衛洵做好了和安雪鋒見麵的準備,也做好了談條件的準備。他有哪些秘密暴露了,有哪些還能隱藏,怎麽隱藏,是隱藏能帶來更大利益還是暴露出來,這些衛洵全都考慮清楚。
剛才試探安撫***觸手,同樣也是在增強自己的本錢。
隻要利益足夠的大,人就能忽略潛在的危險。
更何況他早就與安雪鋒有千絲萬縷聯係,理智的人都會分析利與弊,直接把他衛洵殺死,恐怕是最糟糕,不會帶來任何益處的選擇。
衛洵唯一擔心的是安雪鋒的精神狀況,怕這人不按常理出牌。
但現在看來,情況和衛洵預想的不太一樣。
“我沒有感到積壓的情緒,倒是痛苦這點,我進入旅社後已經能感受到一些了。”
衛洵稱得上配合,他甚至把自己進旅社後做的種種嚐試,如體驗痛經等一係列能讓他感到痛苦的事講給對方聽。
“不要抵抗。”
雪豹側耳傾聽,等聽衛洵說完後,它走到了他的麵前。並沒有過多的觸碰,隻是用豹尾碰了碰衛洵的淺藍色鬥篷。
衛洵感到一股強勢卻沒有敵意的力量掃過他的鬥篷,他感覺到自己被神秘力量注視,但卻並不覺得危險。對方很有禮的,沒有窺探過多的衛洵的秘密,而是隻將目光隻停留在一處。
“你的痛感短暫釋放過,但剩餘積累的還是太多。”
“你的負麵情緒沒有得到過釋放,悲傷,恐懼,憤怒這三類積累較多。”
安雪鋒輕聲道:“今天我將引導你釋放一部分疼痛,以及一些悲傷。”
他的語氣冷靜沉穩,就像教授告訴自己的學生,今天要主講哪一門課程,讓人感到十分安心。
“安隊長,你為什麽不變成人形?”
衛洵忽然好奇問道,但對方並沒有回答,隻是詢問道:
“準備好了嗎?”
——
衛洵沒有回答,在安雪鋒問出這句話時,他突然無比清晰感受到了,雪豹的豹尾在輕觸他的腳踝。觸感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讓衛洵想起剛才嗅到過的觸手血液,但下一刻,他呼吸錯亂了一拍。
劇烈的痛苦毫無征兆,從渾身上下每一處肌肉骨骼傳來,衛洵像是被無形的恐怖巨蟒捕獲的獵物,巨蟒一圈圈纏繞勒緊,被剝奪了他的呼吸,粗暴肆意擠壓著衛洵的皮肉,骨骼與內臟。
他下意識開始掙紮,渾身疼到痙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這恐怖的施暴者。哢哢——體內骨頭都響起難以承受的聲響。
但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每當纏繞壓迫過度,讓人近乎瀕死的時候,對方卻又會稍微鬆開。如此循環往複,比直接果斷的死亡更折磨人,令人痛苦。
不僅是身體,他的翅膀,他的尾巴,同樣受到如此纏繞壓迫的虐待,施暴者身上仿佛長滿了吸盤,嘬吸著每一寸能接觸到的,敏感的地方,讓人頭皮發麻。
痛苦與另外的感覺同時到來,讓人墮入痛苦的深淵。
“呼……是觸手。”
在短暫一次呼吸中,衛洵喃喃,他意識到了,這正是剛才被觸手包圍擠壓的感覺。如果當時他有痛感,那應該就是現在的感覺。
此刻的痛楚其實並不算太強烈,甚至對衛洵而言算是‘恰到好處’。如此的疼痛讓他更興奮暢快,頭腦也越發理智冷靜。
照安雪鋒的意思是,衛洵他之前每一次受傷的痛苦,其實並不是不痛,而是被‘隱藏’了起來,就像這被觸手纏繞擠壓的痛苦。
而衛洵越是肆無忌憚,不懼生死受傷的戰鬥,積累的過往疼痛就會更多。當某一節點這些積累的痛苦以及那些負麵情緒同時爆發,恐怕會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所以安雪鋒這是在幫他提前釋放出來。
但衛洵仍要再次確認。
被擠壓纏繞到近乎窒息的痛苦中,衛洵像是難以忍受般蹲了下來,他手胡亂揮著,仿佛想找到支撐物,然後衛洵一把拽住了雪豹尾巴。
毛絨絨的豹尾被他抓住後頓時僵住,但衛洵卻沒工夫觀察豹尾更多變化。
“嘶……哈……”
不可遏製的,破碎的氣聲從衛洵喉中響起,超出常人忍受範圍的疼痛驟然從頭顱傳來!
額角青筋疼的一跳一跳,像是大火在灼燒每一根神經,每一處皮膚,過於強烈的痛苦甚至讓衛洵瞬間眼前發黑,像是要昏倒過去,卻又被硬生生的痛醒。
劇烈的頭痛瞬間壓過被觸手纏繞的窒息痛苦,衛洵死死抱著自己的頭,疼的眼珠泛紅,但比劇痛更難以忍受的,卻是腦海中響起的聲音。
滴答,滴答。
仿佛有鋒利鋼錐一次次砸入頭顱,劈開顱頂的劇痛,殘忍將他整個人從中劈開,再糅合重組,循環往複,魔鬼般的滴答聲席卷衛洵全部意識,無法逃避,不能躲閃,如跗骨之蛆糾纏在衛洵的腦海中,讓他的頭顱如浸在岩漿中,被超過人類閾值的痛苦包圍。
“這,這是……水滴……”
衛洵嘶啞斷續道,他明白了,這是他用徽章偷接安雪鋒書流下的水滴時的滴答聲,是徽章烏鴉一次次被水滴砸碎又重組時的劇痛。
果然!是將他過去的痛苦重現,就是釋放。
而接觸安雪鋒身體越多,同時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衛洵死死攥住手中想要抽離的豹尾,甚至耍賴般將用自己身體的力量壓住豹尾。他痛的渾身打顫,生理性的淚水濡濕了睫毛,順著臉龐流淌而下,最後沒入淺藍色的鬥篷中。
“量力而為,你接觸我越多,同時承受的痛苦也越多。”
劇痛恍惚中,衛洵仿佛聽到了安雪鋒的聲音,帶著一絲警告:“每人都有自己的承受閾值——”
好吵。
安雪鋒難得怔愣,他被人給抱住了。淺藍色的鬥篷如揚起的羽翼,蓋在他和這名導遊的身上。導遊鬆開了豹尾,轉而抱住雪豹。
他的手臂摟住了它的頭顱,上半身緊緊貼在雪豹的身上,兩腿擠進雪豹的腿間,就連尾巴也纏繞上了雪豹的尾巴。
好像菟絲子纏繞著古樹,拚命汲取對方的養分。
卻沒人知道他是在擁抱疼痛。
“嘖,醒醒。”
安雪鋒眉心緊鎖,感受到這人身體癱軟下去,仿佛因難以忍受的劇痛而昏迷。這可是極度危險的,超過疼痛閾值,人是能被活生生痛死過去的!
雪豹甩頭擺尾,掙動著退後,要減少與這人之間的接觸麵積。
但看似昏迷過去的人,雙臂卻仍牢牢抱住它的頭,明明渾身都在顫抖,戰栗,滿臉淚水。卻仍舊破碎不成調的呢喃著,像是頭小獸般拚命往他懷裏擠去,死黏著不放。
就連那條漆黑柔韌的細尾,明明痛到連骨刺都應激豎起,不停發顫了,仍緊緊纏著雪豹的長尾。
以雪豹的形態想要擺脫人類的擁抱,實在太不方便。猶豫一瞬,寒風大雪中,雪豹變成了人。安雪鋒推開那顆不停擠向他頸窩的腦袋,像撕開黏連的膠帶般將這人扯開,他動作利落,力量更大,對方無法反抗他的動作。
但想要將自己和這人徹底分開卻著實不容易,因為他碰到哪裏就會緊緊抱住抓住不放,稍有鬆手就會立刻再度黏上來。
到最後安雪鋒不得不一手攥住他的雙手手腕,向上提起,一手抵住他的身體,踏著軍靴的左腳踩住他的雙腳,右腳踩住那一直不安分的長尾,來保持最低限度的接觸麵積。
即便如此,對方張開的惡魔之翼仍試圖向身前合攏,妄圖將安雪鋒困在他的麵前。
“醒來。”
安雪鋒低喝道,這一刻他的雙眼仿佛變為了金色,充滿了奇異的力量。在他的話語聲中那如寒風中落葉般顫抖的身體終於緩緩的,逐漸恢複了正常。
感受到手中控製的肢體,不再有拚命想要靠近他的傾向,而是開始放鬆下來後,安雪鋒終於鬆了手。
他眉心緊鎖,眼中金色褪去,漲滿了猩紅血絲。哪怕他閉眼壓製,再睜開,瀕臨崩潰的意誌如坍塌的積木,無法控製,無法恢複。
“今天先到這裏。”
但安雪鋒的語氣仍舊沉著冷靜,聽不出半點異樣。但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安隊長……就這麽走了?”
仍沒有完全平複下的氣息,讓話語顯得斷斷續續,還帶有一絲哭過後的哽咽,聲音沙啞。
但即便如此,之前還因為劇痛失去意識,無法控製身體,癱軟倒下的人。能這麽快就在站起身來,恢複對身體的掌控這種事仍讓人驚訝。
“你……也到臨界點了吧,我看到……”
話語聲逐漸變得低沉起來,融入到了周圍的風雪聲中。
轟隆——
仿佛有冰山崩塌的悶響,夾雜著狂風呼嘯咆哮。但漸漸地風雪聲逐漸平息,變得更像海浪的聲音。
“讓我來……”
安雪鋒的眼神恍惚一瞬,他仍想離開,但邁出的步子卻越來越沉重。
“你……”
眼中猩紅翻湧,頭腦中滿是混亂景象,耳邊的海浪聲越來越重,安雪鋒眼中露出無法掩飾的疲倦與掙紮,但最後,他的眼睛仍是一點點閉合了起來。
噗通。
風雪聲不再,海浪聲卻越來越大,近乎震耳欲聾,周圍場景變化,雪山冰川消散。噗通一聲,衛洵跌入了海中。
“呼——”
他仍沉浸在痛苦的餘韻中,半晌才總算恢複過來。他眼睛因流淚過多而酸澀微腫,身體仍因劇痛而敏感,海浪拍來時肌肉都會神經質的顫抖。
但他意識已經歸於理智。
“爽啊。”
衛洵長出一口氣,愉悅微笑。像是劇烈運動過後,仍有些頭重腳輕,身體虛弱的感覺,但卻渾身都放鬆了。仿佛身上一直都壓著的無形重擔,終於減輕了一部分,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之前衛洵沒有太多感覺,隻覺得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麽不對的。但這次過後他才真正明白二者的不同,釋放後的輕鬆,如躺在被曬得暖洋洋,最柔軟的棉花堆裏。
其實也差不了多少,衛洵此刻正獨自漂浮在水麵上,這看起來是處一望無際的大海。
這裏是安雪鋒的‘問題’所在,或許也可以說,是他的心靈幻象?
漂浮在海麵上,衛洵將一切線索串聯起來。
高聳的雪山冰峰是衛洵自身積攢的痛苦與各種負麵情緒,衛洵最後隱隱聽到的雪崩聲,正是他釋放的部分疼痛。
如果一直釋放下去,直到冰川雪峰磨為平地,衛洵將不會再有這方麵隱藏的危險。當然,冰川雪峰極其高聳,想要將它磨平絕對是個極耗費時間的活。
但是,衛洵的雪峰和***那一片漫無邊際的廣袤黑暗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的問題在深淵。”
衛洵自言自語:“安雪鋒的問題在這。”
但衛洵沒有先探索這片海洋,找到消失的安雪鋒,而是在梳理思緒。
這次見麵的起初,衛洵認為安雪鋒會和他交談,談條件,逼問他真實身份等等。
安雪鋒沒有問,衛洵便認為安雪鋒是多疑,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話,要找時機審問。
當人沉淪劇痛,或是沉浸在某種濃烈的情緒中時,意誌力將會薄弱到極點,這會正是審問的最好時機。
但當衛洵因劇痛而近乎失去意識,意誌仿若崩潰時,安雪鋒卻並沒有審問。甚至是在衛洵不斷接近雪豹,最後將它抱住後,安雪鋒也並沒有對他做什麽。
甚至沒有撩起衛洵的兜帽,看看他的長相。
事實上,當疼痛到精神崩潰的時候,衛洵仍奇跡般保有最後一分理智。這實在很不可思議,但如果安雪鋒真出手,他能意識到。
但實際上安雪鋒卻並沒有借此出手,反而要讓他清醒。
安雪鋒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難道隻是報答他救了鬱和慧和泥人張,而單純的讓他釋放疼痛嗎?
衛洵覺得這聽起來有點荒謬。但實際上是,如果他沒有主動去擁抱雪豹的話,也許安雪鋒卻是會讓他一樣一樣釋放痛苦,而不是一下全來。
可以說,這痛苦的程度,是由衛洵自己掌控的。
“我還想……”
想到剛才多種多樣,多層次的劇痛,衛洵身體顫了下,但他卻意猶未儘的眯起眼。
是劇痛,也是快樂,是痛苦到徹底突破理智,精神崩潰後的輕鬆暢快,是主動擁抱痛苦後,心中升起變態扭曲的快意。
一直以來,衛洵追求疼痛,但他每次疼的都很有分寸,體驗痛經也好,以旅客身份握導遊旗也好,都沒有突破他給自己劃下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