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的安排(2 / 2)

“二十一便在院中有了年頭,那成翰林高中之時的年歲,想必更叫人豔羨吧。”

“說來慚愧,第一次參加春闈遺憾落榜,第二次才僥幸登科。”

成相禹第一次科考時,試卷已經答完上交,主考官卻突然宣布,江南淪陷各地考生,成績一律作廢。這是防止敵人安排奸細進入朝廷內部。第二次是成相禹在廣陵時那位曾任太子少傅的老師為他作保,才叫他能有考試的機會。其他沒有太子少傅做老師,做擔保的莘莘學子,十年寒窗,好不容易進京趕考,在平反叛亂以前,就再無機會了。

能入翰林院的人,第一次就算考不進前三甲,也不至於名落孫山。霍劭欽心有疑慮,但畢竟落榜不是開心事,便沒有多問,而是調轉話頭道:“成翰林對江南問題很有研究?”

“我對江南的情況了解較為細致,因而分析的時候能結合當地實際,僅此而已。霍公子也有興趣?”成相禹沒有說自己是廣陵本地人,現下廣陵人入朝為官是個敏感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方才也聽見了,伯父要聽我的見解,既然成翰林有研究,我自然想聽聽你的高見。”

“高見談不上,簡單來說,就是武力收複,刻不容緩。自廣陵失事以來,迄今已逾七年,淪陷城池幾乎就是整個江南,致使蘇湖糧倉被占,京杭運河不通,鹽茶這樣的支柱產業交易癱瘓,我朝經濟被拖著停滯不前,甚至建設開銷入不敷出。一旦經濟垮了,那麽民生,軍事,就沒了保障,若是再拖下去,我擔心,屆時即使想大動乾戈,也無力反擊了。”

霍劭欽道:“我朝不出兵,是念在江南寶地恐被戰火燒毀,百姓慘受戰亂之苦,到時收複,重建,再到恢複昔日繁榮必定投入極大,勞民傷財,故而一直和平勸降。”

“若是江南百姓與京國一條心,和平勸降或許可以成功。可是前兩年,江南人民還是群情激奮,奮力出逃,如今已然安於現狀,頗有些在反賊的統治下安居樂業的意思。”

“不過兩年,為何民心變化如此之大?”

“一來,城外沒有吸引力。我朝國力,已現衰微之勢。兩方邊界雖嚴防死守,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出逃以後的人民生活如何,城內的人總歸能聽到消息。既然城外不是桃花源,那作為平民百姓,又何必非要冒死出來。二來,城內生活得過且過。人口的數量,是一座城的根本,完顏單想占著江南這塊地,就要穩住江南的百姓,想方設法軟硬兼施的留住人口,甚至吸納青壯勞動力,否則地無人種,河無人清,江南再好,也會撂成荒地。第三,十年一代人,等完顏單養出一代新的江南百姓,他們自小就在他的統治之下成長,對於我朝,就更沒有民心可言了。”

霍劭欽唏噓道:“不得民心絕非百姓的錯。亂世之中,平民百姓如何做,都不過是為了討生活罷了。”

“正是。”霍劭欽是過過苦日子的,成相禹是見過百姓如何委曲求全,茍且偷生的,這點兩人都讚同。

“若是我朝還不出兵呢?”

“陷入被動,為時晚矣。”

霍劭欽一路將成相禹送至府外,成相禹道:“霍公子留步吧。今日所談,不過是講些閒話,霍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這種談話既可以是文人騷客關心國事,也可以是私論朝政,可大可小,自不必為外人道。

“自然,閒聊罷了。今日匆匆一見,我們改日再敘。”

“一定。”

送走成相禹之後,霍劭欽連日來一直潛心研究江南問題,不僅是為了霍伯元的考問,也是真心憂慮,畢竟這是京國現在最大的禍患。

霍劭欽翻閱了許多資料,包括江南淪陷以後茶馬互市的蕭條,外銷貿易的阻塞,人口勞動力的減少。尤其是十九年前的金門一戰後,京國的軍事力量外強中乾,或許京國不是想和平收複,而是根本無兵可用?這麽多年,一直在等新一批的勞動力成長起來?的確,十九年,當年的新生兒如今也到了能上陣殺敵的年歲了。

這太可怕了。完顏單對偌大的京國實力還是有所忌憚,畢竟曾經的確盛極一時,可在這七年中,一旦敵人鋌而走險,或者識破了我方的虛張聲勢,大膽出兵,京國便要大難臨頭。

除此直觀的表現以外,還有一些身邊小事的悄然轉變,例如宵禁時間提前,小型商戶數量減少,百姓服裝從顏色和款式上都趨於樸素單調。這些都昭示著京國正在走下坡路。

研究得多了,也讓霍劭欽發現一個誤區。現在的主流意見,都是認為京國的國力衰敗,皆是因為江南問題,似乎這樣便能將責任全推給完顏王的狼子野心。官員談及此問題時,隻要同仇敵愾的一頓破口大罵便可,無需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也不必反思改正,損傷自身利益。

不可否認,江南的確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但絕不是唯一原因,最根本的,應當是朝廷內部出了問題,再說直白一點,是皇帝的問題。

霍劭欽這樣一個朝堂之外的人都能看出來,那朝中之人,為什麽會看不出來,為什麽不整頓吏治。到底是他們根本無心考察這些,還是說知道但不敢也不能說?

霍劭欽生活在京城,雖然小時候日子過的艱苦,但什麽時代都有相對的窮人,都有貧富的差距,這不算時代的錯,因此他並未把小時候的經歷作為評判時代的論據。眼下他衣食無憂,算是動蕩時局中比較幸福的那類人,沒有機會去直觀感受時局有多麽緊迫,也因此稱不上收複江南的激進派。

凡是有日子過的人,多得是持得過且過的想法,活不燒到自己身上,哪裏會替旁人著急。霍劭欽自問不是自掃門前雪的人,但是所處的階級還是限製了他的眼界,那麽居廟堂之高的人,若是不走下高貴的台階去民間瞧瞧,就是要繼續高枕無憂了。

此前聽成相禹說出兵收複江南刻不容緩,他並未覺意,現在覺得成相禹說的很對,的確刻不容緩。這個刻不容緩不僅是為了京國的領土完整,寸土必爭,更是為了趁早處理完外患以後,鏟除內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