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3章 天下白(2 / 2)

終宋 怪誕的表哥 3663 字 2023-05-06

視察黃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時,隊伍中的韓承緒與楊果便停了一下,由人護送著回龍馬負圖寺。

「老了,無用了啊。」韓承緒感慨不已。

楊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僅年輕力壯,還每日健體,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腳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腳步了啊。」韓承緒也笑。

「我可沒有這一語雙關之意。」楊果連忙擺手,道:「你本就說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還要跟到孟津渡來?」

「不放心啊。」

韓承緒捶了捶腿,抬頭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執意要修黃河,讓人不放心啊。」

楊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併吞戰國,一統海內,當事時六國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築長城、南收兩越,故二世而亡,使漢繼秦業。隋撥亂反正,削平天下,而後修運河、建東都、征高句麗,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繼隋業。老夫便在想,有時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楊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煬。他還年輕,他的誌向更不是我們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韓承緒默然良久。

最後,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歸商丘去。」

「咦?」

楊果反問道:「郭若思才到,視察水利猶有數日,結果未出,具體花費須幾何、人力須幾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從開封跟到洛陽,從洛陽跟到孟津渡。之後陛下回了長安還有許多朝議,開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樁樁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處不想跟著?但,送君千裡終須一別。總該有處地方讓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輩子,得回去啊。」

楊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餘年,待休養生息,許還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長安,再從長安回山西。」楊果得意地笑了笑,又問道:「你不再回長安,見見李老真人?」

韓承緒搖了搖頭,道:「若是有哪位故人過得不好倒可來商丘見我。猶在逍遙快活的,何必我邁著老腿去見?」

楊果大樂,其後唏噓道:「如此說來,往後我也見不到你嘍。」

~~

終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邊,終於看到一位老道正盤腿坐在池邊,腳邊還放著一卷書。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喚道:「父親。」

李墉睜開眼,道:「你難得來了,正有樁趣事。今晨我與劉娘賞花,遇到一個道士,問我既是出家人為何娶妻,我說我不是全真教。他便問我,既不是全真教,為何在終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親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連天下都一統了,南邊的道士還不能在北麵的山上修行嗎?」

李昭成勉強笑了一下,實不明白這算什麼有趣。

「天下一統了啊。」李墉感慨道:「當年瑕兒才出生,光溜溜的,不過這麼一點大。如今卻已是一統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兒當年與他彈石子時,也未曾想過這一日。」李昭成說過,稍嚴肅了些,道:「陛下已傳旨回來,年前便會歸長安,父親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擺了擺手,道:「如今這身份,到長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兒上山來與父親過節,到時做幾道素菜,如何?」

「我過幾日要閉關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讓人知曉。」

李昭成優柔寡斷的性子又顯出來,撓了撓頭,道:「孩兒想送父親一道去,隻是……」

「不必送,為父已與張十二郎約好了一併去。你有何事為難?」

「陛下歸朝後便要封賞功臣,孩兒雖毫無寸功,唯仗著陛下親緣,群臣皆為我請王爵,實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戰事皆敗,因響應唐高祖起兵,猶不失王爵,配享廟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該受的不受,該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後,他若追贈我一個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親!」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無禁忌。」

李昭成嘆息一聲,道:「陛下傳信回來了,稱欲封我為帶方郡王,並任我為山東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兒不太明白。」

「帶方?」李墉撚須思忖了一會,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麵的,都是要讓官員們意識到陛下重視此事。」

「孩兒明白了。孩兒雖能力不顯,必會完全陛下託付。」

「早點下山吧。」李墉抬頭看了看天色,道:「為父該下棋了。」

~~

這天夜裡,孫德或用手指捏起一塊雞肉丟進嘴裡吃了,讚不絕口。

「等陛下回來,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還能不能吃到這樣的珍饈?」

李昭成懶得理他,道:「你師兄呢?怎麼還不來?」

「你不知道?啊,也是,終南山確實太遠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孫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調令,今早便往涼州了。」

「涼州?」李昭成道:「未免太遠了。」

「遠嗎?」孫德或道:「你可知往後十年,天下間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處?出將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師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懶得聽他賣關子,又問道:「江蒼呢?怎也不來?」

「被江知府關在家裡,準備科考呢。」孫德或搖了搖頭,道:「你說,江荻都任禮部侍郎了。江知府這麼多年還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這個便要回去了。」孫德或吮著手指道:「再與你說樁大事,左相與楊參政都辭仕了。江荻來信說,想助戶部嚴相公進中樞,哪怕是同簽書樞密院事,哦,官製可能也有變動,總之是這樣的一個位置。不過我看啊,隻怕難。」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韓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勢與戰時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樞不太妥當,該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聽說嚴雲雲的事,已沒有了當年的季動,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噓。

他覺得當年最早從龍的一批人,武勛就不說了,連他這種功勞不大的近屬都有封賞,文官中唯有嚴雲雲升遷最難。

「咕。」

孫德或卻已將桌上的湯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長安城唯有李大郎君這裡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臨安豐樂樓。啊,我走了,過幾日陛下回來又要催我。」

「……」

半個月後,李昭成便一直在關注著朝中換相一事。

他本以為如孫德或所預料的,嚴雲雲不太可能入中樞。

但結果出來,卻是史俊、李冶任相;韓祈安出任了兩浙安撫製置使一職,前往臨安。

其餘的,如聶仲由鎮兩廣、劉金鎖鎮福建之類的消息,李昭成顧不得聽,因為,嚴雲雲真就進了中樞。

他著實驚訝。

此事,史俊作為他嶽丈也一個字都沒曾與他事先提過,隻在結果出來之後笑嗬嗬解釋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與李公多大年歲了,再不任相,豈還有機會?」

李昭成聽後啞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親到了江南,還能與韓相公小酌一番……」

不論如何,隨著韓承緒、楊果致仕,這新王朝又進入了新的時代。

~~

數日之後。

李瑕親自送楊果離開長安。

行到霸橋,楊果道:「陛下請回吧,老臣終得歸鄉了。」

「韓老要致仕時偏要送朕到洛陽。楊老致仕,朕無論如何也要送遠些,且在路上多聽聽楊老的教誨。」

楊果願意與李瑕多聊些,笑嗬嗬道:「這次換相,老臣才發現,朝堂上英傑還是很多的。南方與北方還有許多名臣盼著得到陛下信任後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該早些把位置讓出來。」

「楊老到歸鄉了,還想著幫別人說好話。」李瑕道:「這數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傑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當不好這個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與郝經雖總說宋室錯處,然平心而論,趙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時權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遠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殺功勳;學術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輕儒生;恩澤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亂之禍。陛下英資蓋世,驅強虜、復中原而後取天下,兼繼唐之正統,無可詆毀,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後老臣等人不在君側,請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謹慎待此得來不易之太平。僻如,遷都之事,北平路遠,錢糧轉運不便,老臣雖是北人也請陛下三思。」

「楊老臨別之言懇切,朕必銘記於心。」李瑕道:「凡事謀定而後動。」

楊果上了船,回過頭,又向李瑕行了一禮。

「陛下請勿再送了,老臣這便告別了。」

「朕北巡之際,到祈州探望楊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聖駕。」

「……」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進渭水。

關中雖未大興土木建造宮闕,水利河渠卻是修過,十分便捷。

入夜時,楊果在船頭回望,已望不見長安。

「一杯聊為送征鞍,落葉滿長安。」

他喃喃著與李瑕初見時寫下的詞句,心頭忽生感慨。

誰曾想這一世人,少年時還與元好問同是金國士子,聽其填詞,「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到年老時,卻已是開國功臣,聽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六十餘年天下興亡,俱是戰亂不休,白骨遺野,蒼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沒工夫想這些。如今忽然閒下來了,楊果不免有了萬千思緒,於是老淚縱橫。

這本該是富貴好還鄉的一夜,老者卻在船艙中無法入眠。

~~

黎明時分。

岸邊能聽到雞鳴。

船隻由渭水駛入黃河。

眼前就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潼關,楊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關懷古》,心念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隻見一輪白日於黃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開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開封城中李瑕給他的一句許諾,讓國強而民不受辱的許諾。

時隔十餘年,他依舊記得那少年堅定的眼神,且慶幸萬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殘詩,我也送你一句殘句吧?」

「哦?」

「一唱雄雞天下白!」

……

(全書完)

</p>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