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所有人都看到了墜落的魔月。
魔月是魔王的象征……隻有上一任魔王的死會帶來魔月的更替。
希爾維亞被巨大的驚愕和恐懼擊中, 他渾身顫抖,哆嗦著要把手抽回來。
魔王的手卻像鐵鉗一樣, 死死鎖著他。
希爾維亞眼眸中湧上帶著水霧的憤怒,他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聲音也在發顫:“斐爾德!你……”
斐爾德看著他,眼瞳裏也流淌過一絲不忍,這的確是過於殘忍了。
但是他別無選擇。
魔王閉了閉眼,鉗製著希爾維亞的手腕, 然後,向下,狠狠一劃!
胸腔和心臟被破開。
暗紅色的魔王之血流淌而出,流泉一樣洗過他們兩人的手, 染紅了白色的魔角。
希爾維亞瘋了般要甩開他,卻被施下了定身魔法, 根本動不了。
手背上被溫熱砸了一下的時候, 他才發現自己在驚怒中已經掉下了滿臉的淚水。
他顫抖著要說話,卻被魔王猛然扣在懷裏親吻。
“對不起……”
魔王痛惜地親吻他的眼淚,像是要把他融進自己靈魂裏, 包裹住他, 永遠不再分開,永遠不再受傷害。
但他手上的動作仍然是那麽殘忍——
魔王沒有停滯, 一把從胸膛裏掏出了自己猶在鼓動的半顆心臟。
心臟離體的一瞬間, 他連顫抖都停止了,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活氣,如同一具冰封的屍體。
魔王的呼吸已經微弱如一縷絲線, 可他仍然硬撐著在說話。
那話音隻剩下模糊的氣聲,斷斷續續傳遞著模糊的語義。
“……去……終結……”
他手上的半顆心突然化成了一團黑色的魔力, 被他送到了希爾維亞的手上。
希爾維亞被他用魔力強行鎖著,被迫接過了愛人的心臟。
他的血液已經可以燒穿他自己,他卻什麽也做不了。
斐爾德望著他,艱難地牽動嘴角,想要露出一個以往那樣的、惡劣的微笑。
可惜那表情他已經做不完整。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墜。
那冰冷的軀體就在希爾維亞的眼皮底下,頃刻間化為了一堆枯骨,然後直接碎裂成了灰燼!
與此同時,定身的魔法因為失去了主人的維係而直接潰散。希爾維亞猛然跪下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了一把飛灰。
緊接著,連飛灰也湮滅在了他的手心……
他手中隻剩下了魔王那半顆心臟所化的力量,如一團黑氣繚繞在他手臂。
——像那個人從後麵將他攬在懷裏,親手將力量傳遞到他握劍的手腕。
眼淚驟然停止了。
不隻是眼淚,他完全失去了任何的動作,像石頭一般坐在那裏,呆滯地盯著自己的手,連眨眼都已經忘記。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或許是一百年……或許其實隻是三個呼吸。
希爾維亞緩緩站了起來。
他低垂眼眸,從空氣中一寸寸抽出了聖劍,握緊了劍柄。
世界在他耳中安靜得隻剩下了風聲。
他聽到自己揮劍的聲音。
一切隻在瞬息之間,聖子持著那柄光明璀璨的劍,像是挾著最狂暴的風,撲向了混沌之地那邊的聖城!
希爾維亞冰冷的瞳孔映出那破碎的石像。
他的眼裏隻剩下了這石像。
瘋狂的怒火燒穿了胸腔,他抬手,左手枯竭的神聖之力宛如遊絲,而右手的魔王之力裹住了他握劍的手。
他挾著兩種力量,像挾著千萬年間被淹沒在時間長河的不甘和憤怒。
令人窒息的空氣被迎麵劃開。
聖劍揮斬而下,光焰瞬間點燃了半邊天空!
“轟——”
神像自頭頂往下,寸寸崩毀!碎石和塵灰如洪流般滾落,頃刻化為一地殘渣。
與此同時,好像在極遙遠處,又好像就近在頭顱之側,傳來綿延不絕哢哢的裂響。
就像是什麽禁錮了他們千萬年的枷鎖,在一寸一寸地裂開,然後歸於虛無。
那仿佛永不會倒下的神像,再也沒有複原。
風輕輕吹來,卷走了彌漫的煙塵和灰末。
人界的日光流瀉而下。
已經徹底空蕩的雲石廣場上,灑滿了燦爛陽光,再沒有任何遮擋,也沒有任何陰影。
希爾維亞用劍支撐著身體,獨自站在這空曠和布滿了裂紋的潔白廣場。
他身後,沒有了支撐的混沌之地化雪般無聲合攏,空氣變得澄澈安寧,像是什麽都沒有出現過。
而他手中黑色的魔王之力,也就在這一刻,徹底消散了。
一切像是一場已經歸零的夢。
眼前徹底黑掉的最後一秒,他聽見了洛林和特雷西呼喚他的聲音。
*
這是一個不知名的所在,一切寂靜無光,時間和空間都仿佛與其他世界的形式不同。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姐姐?”黑暗裏,一個甜甜的聲音撒嬌道。
“是你在生我的氣,厄爾拉。”黑暗裏,另一個聲音說。
這個聲音冷淡而端正:“我不喜歡你的禮物,收起來吧。”
“好嘛~”厄爾拉的聲音有點沮喪,但是又氣鼓鼓地說,“那你不要再丟下我去陪那些壞蛋了,好不好?”
她好喜歡好喜歡蓋拉姐姐,但是,姐姐不是隻屬於她一個的。
好想好想把姐姐關起來啊……可是不能。
如果現實生活能像她送給姐姐的‘世界’一樣就好了,有了厄爾拉的詛咒,蓋拉就不能再愛上任何其他的東西。
如果姐姐所愛的都會慘死,那麽姐姐身邊就隻有自己了。
她設計了那麽一個精妙的‘世界’,維持著這新奇的規則,為什麽姐姐卻不喜歡呢?
厄爾拉突然驚詫起來:“咦?”
“姐姐,我送給你的‘世界’,好像發生了變化耶~”
黑暗裏,一團光影亮起,是一個玻璃球般的東西。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兩個不能用語言來描述形狀的存在來到了這玻璃球前。
“它脫離了你設下的規則。”蓋拉說,“很有意思。”
“好吧,看來做得還是不夠精巧。”厄爾拉嘖了一聲,又語氣搖曳著撒嬌道,“我本來就沒有你厲害嘛!”
下一刻,那玻璃球突然自己發出了光亮,好像掙脫了束縛,開始飄向半空。
這是第一個離開掌控的世界。
厄爾拉想去撈,但是它飛得太快了,她於是悻悻地放棄。
“算了,一個‘世界’而已。”
兩個無法描述形狀的存在一同離開了這裏,聲音漸遠。
“姐姐,很有意思,你知道嗎?在那個世界裏,他們管你叫創世神呢!”
“是嗎?”
“可是你一次都沒去看過那個世界是什麽樣子呢。”
“……嗯。”
“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
“厄爾拉。”蓋拉無奈地說,“別鬨了。”
叫做蓋拉的未知存在暗暗地愉悅著——小朋友就是容易上鉤。
她就是喜歡厄爾拉妹妹吃醋生氣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愛。
不過,這一點,她永遠都不會告訴厄爾拉呢。
在那飄飛遠去的‘玻璃球’裏,人們依然一無所知。
他們不知道自己掙脫了怎樣的存在,也不知道宏大與卑微的區別。
宏大是沒有終極的,但眼前的世界,對渺小的生靈來說,已經足夠宏大。
時間仍然沿著軌跡前行著。
一切都像一場幻夢,希爾維亞漸漸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他從一個光怪陸離的夢掉進另一個,仿佛永遠也不會醒來。
剛才的夢境裏,那兩個古怪的女聲遠離了,他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像是在世界的儘頭跋涉。
他赤足踩過鋒利而五光十色的碎片,鮮血染在琉璃般的夢境裏,他不予理睬。
有人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但在他轉身的剎那卻如煙般隱沒,消失不見。
他於是繼續往前走,那個影子又跟了上來。
如此循環往複。
那個影子似乎不能出現在他的視線。
他於是乾脆閉上眼睛。
在黑暗裏,身後的人抱住了他,慢慢地撫摸他的額角和發梢。
輕柔的吻蔓延過來。
“我愛你。”影子說。
聲音在耳邊怪異地分割,像被棱鏡折射的光。隻有親吻是真實的,慢慢掠奪人的呼吸。
“我愛你……”影子又說。
他喘息著,想要用視線去描摹和補足他感知到的一切,卻不敢睜開眼睛。
淚水洗過眼眶,他快要瘋掉。
他報複性地親吻回去,恨恨地咬著那個影子的唇角,卻沒得到半點反抗,隻有無限包容和縱容。
“……我愛你……”那個影子同樣喘息著說。
一切黑下去。
他好像終於掉進黑暗不見底的深淵。
他記起自己曾經許下的誓言,一句一句,清晰分明得像是石刻。
烈焰焚身、萬劍穿身、骨肉寸裂。無人拯救、無人原諒、不得解脫……
“我將承受永無止儘的折磨。”
他在深淵下墜,無儘的火焰包裹著他,每一寸皮肉傳來劈啪的聲音。
身體裏傳來快要將他切碎的疼痛,隻有心臟一點也不疼痛。
那裏像是一個空洞,迎麵灌進冷如冰雪的風。
他仍然不敢睜眼。
他會永遠困在這黑暗不見底的深淵。
他會墮落成失去理智的囚徒。
然而,一片輕飄飄的網接住了他。
那網纏絲一般裹著他,像是雲霧和初生的藤蔓一般溫和柔軟,讓他不再下墜。
一個人抱起了他,帶他離開這無底的深淵,然後抱著他慢慢走進了一片溫水般讓人昏昏欲睡的光暈裏。
疼痛慢慢消弭。
“我愛你。”那個聲音最後輕輕說。
他猝然睜開眼睛,看到了久違的、透過窗紗照進來的日光。
眼前的世界一寸寸清晰起來,身下的床褥也柔軟得讓人整個陷在裏麵。
他恍惚片刻,然後聞到了從小花園裏蒸騰彌漫的植物香氣。
一切就好像……重獲新生。
“你醒了。”輕柔如水的聲音響起,他偏頭,看到了坐在旁邊的洛林。
……可是好像有什麽已經永遠變了。
床角,一隻黑貓猛然跳過來,撲進他的懷裏。
希爾維亞下意識接住貓,和貓黑水晶般的圓眼對視。他愣怔地撫摸著黑貓的毛。
他認出來了,這是他少年時和老師居住的那棟小房子。
洛林給他遞上一杯蜂蜜水。
聖裁長大人沒有處理公務,也沒有去外麵主持大局,他甚至沒有穿魔法袍,而是穿著樸素的襯衫和長褲,紮起長發,像個學生。
“身上疼嗎?”洛林問。
他沒反應,洛林嘆息一聲,俯身輕輕抱住了他。
盲眼的聖裁長在希爾維亞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
“希爾……”
“會慢慢好起來的……”
木門篤篤敲了兩聲,特雷西探出頭來。
“希爾醒了!”他激動地說。
緊接著,一串腦袋都從木門後探出來,像一隊可愛的鬆鼠。
萊茵,阿加莎,甚至還有消失了很久的謝伊。
然而,卻不再有那個黑頭發的、眼神倔強而溫柔的青年。
希爾維亞沒有問克裏斯去哪裏了,他扭頭望向了窗外,看到了陽光下的聖城,整座城像浸潤在孩子的歌唱和笑聲中,純白安寧一如既往。
這是他的家。
是他們終於平靜的家園。
“生日快樂,希爾。”特雷西突然捧出一個蛋糕,坑坑窪窪,抹著奶油,上麵點綴著紅色的漿果。
“你睡了四個多月,希爾。我們以為今天你也不會醒來。”阿加莎輕輕說。
“但是特雷西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就一起做了這個蛋糕。沒想到你真的醒了!”
萊茵說:“Happy birthday!”
他們一起衝著他努力微笑。
希爾維亞愣住,他……二十一歲的生日嗎?
他曾被預言,注定見不到二十一歲的晨曦。
然而現在,日光放肆地流淌在房間裏,照亮了蛋糕純白的奶油和誘人的漿果,照在擠擠挨挨的小房間裏每一個人的臉上。
他終於徹底走過了死神劃下的界限,從死亡的陰影裏,一步,邁進了日光下。
然而,那個替他擋住死神鐮刀的人,卻再也不會穿過明媚的日光,來給他一個擁抱了。
*
三天後,他安靜地收拾了行囊。
他隨身的東西很簡單,主要是貓。
“現在沒有神殿了,也沒有聖子了。”洛林說,“但是聖裁所還在,需要維持秩序。”
“從聖城的神殿開始,到各個地方,大概需要一年才能全部拆除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