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
希爾維亞平靜地看著裂開的老貓頭鷹, 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
這樣的話竟然從他口中說了出來,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曾經不肯放下的尊嚴臉麵、不願被染黑的本色, 好像在一夜之間都變得不重要了。
他失去了很多東西,但也得到了一些另外的東西,人的變化其實就是這麽很簡單的一件事。
希爾維亞對著院長的方向點了點指尖,那動作放肆無禮至極。
而伴隨著這動作,磅礴的魔力流順著希爾維亞的指尖彙聚而來,帶淡淡的金色光暈籠罩在院長身後的廢墟之上。
在魔族學生們的驚呼下, 一座全新的塔樓春筍般拔地而起,瞬息之間已經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這種程度的複原魔法,在魔族之中,也隻有領主和魔王可以施展。
院長身上隱形的羽毛炸了一個遍。
雖然辦公室複原了, 但是更生氣了。
希爾維亞不管他,直接走向複原的塔, 推開門, 向塔樓上的辦公室走。
老貓頭鷹快要氣死了,但是氣到了極致以後,似乎反而起了反效果, 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他哼了一聲, 就跟了上去。
萊茵在爺爺的威懾下,瑟瑟發抖不敢作聲, 小步跟了上去。
阿加莎也跟上去, 卻看到克裏斯仍然站在原地。
青年睜著深黑而空茫的眼睛,就像心已經碎了一地。
“……克裏斯?”阿加莎擔憂地小心叫他,輕輕戳了戳他。
克裏斯僵硬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下意識應了一聲,慢慢抬腳, 幽魂般邁步跟上。
他的那副樣子,連阿加莎都不忍心看了。
剛才希爾維亞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但是也沒有刻意壓低,近處的幾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克裏斯當然也聽到了。
他腦海一片空白。
他沒有力氣去想希爾維亞這幾天在哪裏,他是怎麽找到斐爾德的,為什麽突然就和斐爾德……這樣了。
他隻知道魂不守舍地往前走,差點撞在牆壁上。
回神才發現,辦公室的門已經在麵前合上,希爾維亞和院長進去單獨談話了,隻留阿加莎和萊茵正擔憂地看著他。
克裏斯合上眼,沒有說話。
袖子下,雙手已經無知無覺地掐緊,指縫裏悄無聲息染上血色。
那血點點滴在地上,就像他破碎的心。
門裏,院長一拍手,辦公室的隔音魔法陣升起,徹底隔絕了外麵的幾個魔族學生。
“現在,該說說你到底想乾什麽了吧?”院長盯著希爾維亞。
希爾維亞點點頭,然後拿出了一根筆。
白色的筆身溫潤,捏在手中很有分量。
這根筆在兩百年前,被魔王隨手放在幽囚之地的桌角,送給了他。
後來被他拿到了手,又陪了他很久的時間,從他進入魔界,一直到現在。
希爾維亞的指尖從筆身上撫摸過,他將筆牢牢握在手心,給院長看。
他盯著院長的眼睛,吐詞慢而清晰。
“這根筆,是魔王用他的魔角做成的,是嗎?”
他捕捉到了這老貓頭鷹那一瞬間爆裂的震驚。
院長看著那根筆,險些後退半步。
希爾維亞閉了閉眼睛,收起了筆,心中的猜測終於確定,他的情緒卻近乎失守。
兩百年前,在他們彼此最不可調和的時刻,魔王竟然親手把殺死自己的利刃交到了希爾文的手裏。
在當時……情緒接近極限的希爾文已經做過危險的事,他在爭吵中用螢石碎片刺進過魔王的心口。
如果當時,下一次爭吵時,希爾文順手拿起的是這隻筆呢?
殺死魔王的方式……就是用他的魔角,刺進心臟。
那鋒利的筆尖,宛如淬了毒,比聖劍還要可怖。
這是魔王唯一的弱點,而他就這麽隨便地交到了希爾文的手上。
這仿佛是一句無聲的宣告。
他願意為希爾文去死。
而希爾文到死都不知道,這根筆到底意味著什麽。
他到死也不知道!
希爾維亞感覺到了心臟緊緊揪在一起的感覺,這疼痛如此熟悉,就像是他失去父母的那天,就像是他失去老師的那天。
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他心神不定的時候,老貓頭鷹卻比他還要震驚。
上了年紀的院長認出那筆的材質,差點一口氣背過去。
他差點控製不住要去把筆搶過來,卻險而又險地剎住。
他打不過恢複力量的聖子,搶了也是白搶,反而相當於承認了這就是魔王的魔角。
再說了,就算搶過來又如何,這一看就是那個色令智昏的學生心甘情願給出來的!
什麽時候給的?竟然還磨製成了一根筆,好大的出息!
院長暗暗地磨著後槽牙,嘴硬:“什麽東西,我不認識。”
希爾維亞看著他,點點頭,收起了筆:“好。”
院長真的想殺人。
但是殺不了,學生還要找他玩命。
不是說了嗎,都睡過了。
他盤算著怎麽才能悄悄把這隻筆奪回來,希爾維亞卻又開口,直截了當:“還有兩件事。”
“第一件。告訴我,魔王身上到底有什麽詛咒?”
院長身體一震,險些無法掩飾眼瞳裏的震驚。
希爾維亞沒有錯過他任何的身體反應。
他故意先拋出骨筆,震碎院長的理智,破防之後,才更好拿下。
院長頓了頓,冷笑,嘴硬得分外笨拙:“你吃錯藥了吧,詛咒怎麽可能作用在魔王身上?”
希爾維亞對他的冷笑置若罔聞,仍然靜靜地看著他。
院長從這眼神裏感覺到,這個人類竟然是真的知道些東西。
這個人類已經洞察到了魔界,不,這世界最大的秘密。
他死死盯著希爾維亞,要從希爾維亞的眼睛裏看出什麽,可那眼瞳永遠隻是一泓深潭,平靜深沉。
他感覺到身體裏的力氣全部被抽空的絕望。在這個人類麵前,他好像什麽籌碼都沒有。
打不過,他還有骨筆,他還知道這麽多秘密。
希爾維亞見老貓頭鷹還要硬撐,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鋒利的眼神筆直地鎖定在老貓頭鷹的眼睛上。
“我說的不是聖子身上的詛咒。我已經驗證過多次,聖子……”
他停頓了一下,垂下睫毛,抿了抿唇:“我驗證了,聖子所愛的人會慘死這一條,在魔王的身上並不成立。”
他所說的詛咒是另一件——
那是他第一次憑借火柴窺視到斐爾德的時候,斐爾德的父親還沒有死去。
當時,老魔王和身為臣子的帕特裏克有過一場隱秘的對話。
魔王說,自己的弟弟變得貪婪不滿、覬覦王位,是因為“魔王之力的詛咒”。
魔王竟然也會受到詛咒,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
這一塊拚圖的碎片一直在他記憶深處,從沒得到過解釋,不知該放置在謎底的哪一個位置。
斐爾德對他說,這個世界的規則建立在非常對稱的基礎上。
他猛然就想到了這一塊不知所屬的拚圖。
聖子的身上背負著短命孤獨的詛咒,那魔王呢?魔王身上背負著什麽?
他抬頭看向院長,卻看到老貓頭鷹見鬼一樣的眼神。
“愛?”老貓頭鷹匪夷所思,“你是在說,你愛他?”
希爾維亞:“……”
院長關注的重點還是一如既往地跑偏。
希爾維亞按了按額角,回避了這個問題,從客觀的角度冷靜地遊說。
“院長,在有些事情上,我們的立場是一致的。這個世界的規則限製的不僅僅是人類,這一點您應該比我清楚。”
然而,老貓頭鷹似乎還是沒反應過來,仍舊用極度驚悚詭異的眼神掃視打量他。
“嘩啦——”冰涼的水魔法突然在辦公室裏兜頭澆下,院長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心涼。
希爾維亞收起了手上的水魔法,淡淡地看了一眼激靈一下終於清醒過來的院長,又用烘乾魔法把這隻老貓頭鷹吹乾了。
“院長,請您專注點。”希爾維亞淡淡地點出。
他預備著老貓頭鷹為了這頓潑水暴跳如雷,他正好用絕對力量製住他。
然而,被水澆又被風吹的院長竟然沒顧上生氣,反而眼神飄忽地看著他,依然不放過之前那個跑偏的問題。
“你先告訴我,實話實說,你對我那學生,到底……是什麽想法?”
希爾維亞:……
老貓頭鷹沒得到回答,越發鍥而不舍:“你身上有魔王的詛咒,你是要死掉的,你為什麽會喜歡他?你能有多喜歡他?”
他狐疑且嫌棄地打量著希爾維亞,在那張動人心魄的臉上停留了很長的時間:“你真的懂什麽是愛嗎?”
“……”
希爾維亞忍耐地輕吐一口氣,垂下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