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鐘

在魔族漫長的歷史上, 從來沒有過自殺的君主。

沒有人會在登上魔王之位後，放棄手裏的一切。所以魔王之位隻能靠殺死上一位更替。

沒人敢想, 如果傳承著魔王之血的那個人，自己殺死自己，這綿延千百年的更替，是否還能繼續進行？

也沒有人設想過，如果魔王心甘情願死在聖子的手裏，這來源於厄爾拉的力量和創世神的力量能否融合, 還是就此湮滅？

但是無論如何，一旦魔王自殺，詛咒之力不出意外將不複存在。

這是一個魔王對造物之主發出的無比傲慢的挑釁。

他在黑暗裏，等著他的愛人來殺他。

那將是他為之戰栗和喜悅的結局。他們會一起擁有戰勝命運的偉大勝利。

他等到了希爾維亞進入魔界的那一天, 也終於能夠將他再次擁抱在懷裏。

他喂給希爾維亞自己的血，延緩他的詛咒。

靜謐的房間裏, 銀色的月光下, 他貪婪地看著愛人陷入沉睡的臉。

他吻他的頭發，輕輕地抱著他陷入沉眠。

這是他渴望了兩百年的安寧。

他讓黑貓做了手腳，在院長的花名冊裏夾了推薦信。希爾成了魔法學院的學生。

他看著他殺死魔蛇, 又成為了慶典之夜的優勝者。

他的希爾從來都是天才。即使暫時失去了魔力, 也仍然是整個學院最耀眼的存在。

他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早兩百年, 希爾和他一起入學, 做了同學，會是什麽模樣？

他們會一起進入圓桌會，一起麵臨凶險的挑戰, 他們會是最親密的戰友，就像……克裏斯。

哦, 討厭的克裏斯！

這片他切割下來陪伴希爾的靈魂，如他所願，走到了希爾維亞的身邊。

他如願讓那個乾淨的自己陪著希爾維亞，卻又忍不住發酸嫉妒。

他變著法欺負著年輕的自己，樂此不疲。

克裏斯厭惡他，厭惡透了。

真有意思。

魔王感到快樂。

更快樂的是無數個能夠抱著希爾維亞入睡的夜晚，他舍不得入睡，貪婪地看著他，聽著愛人的呼吸聲，仿佛可以這樣到時間的儘頭。

這一切仿佛是他給自己編織的一場幻夢，過於甜蜜，因此也不像真實。

他變得有些不知足了。

他還想自己的時間更多、更多一點。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那樣值得珍重。

他真想永遠這樣啊……

生日宴的那天，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

這天其實並非他給自己劃定的死期，但卻是他決定暴露魔王身份的一天。

他從泉水裏撈起了希爾維亞，做好了徹底反目成仇的準備，卻在抱著顫抖的愛人時，得到了……一個吻。

理智轟然破碎。

這一刻，他即使死掉，也心甘情願。

他甚至願意親手握著愛人的手，讓他把魔角刺進自己的心臟。

可是，希爾維亞卻走了。

他離開了魔界，甚至也放棄了殺他。

他像兩百年前的希爾文一樣，放棄了殺死魔王。

魔王追到了聖城。

他感覺到希爾維亞的態度在悄無聲息地軟化。一切就像一個閉環，像周而複始的重複命運，讓魔王心驚肉跳。

他無比驕傲又無比心酸地看到，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是否已經成為一個全新的生命，這個靈魂從來沒有變過。

他如此柔軟，又如此堅韌。

……是在這世界上他唯一信仰的神明。

是他愛的人。

他也總會想起兩百年前，希爾文身陷囚籠裏，最後看他的一眼。

他也漸漸明白，為什麽希爾文和他注定是悲劇的結局。

希爾文在魔界呆了十年的時間，而在這十年裏，年輕愚蠢的魔王都沒有真正弄明白，他的愛人最想要的是什麽。

他沒有及時看到希爾文為了守護人間付出的巨大代價，所以他注定會失去所有。

而希爾文也不理解他。

希爾文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願意為了他支付多大的代價。

他不知道魔王願意為了他去死。

所以有了這虛度的兩百年。

魔王用了兩百年的時間，直到現在，他陪著希爾維亞慢慢長大，才真正懂了這個靈魂所有的追求和執著。

魔王終於領悟了成全的意義。

這是那樣疼痛，又那樣快樂的一件事。雖然很困難，與他的天性相悖、與魔王的掌控欲相悖，但是他在慢慢學習。

他希望自己能真正做到。

所以他願意接受希爾維亞回到神殿，不再喝下他的血。

催命的倒計時重新開始流淌，上麵的時間不足五個月。

但是沒有關係，他會在那一天到來前，終結自己的生命，解除這漫長的綿延千萬年的詛咒。

他還有五個月的時間。

沒有人知道，那滴滴答答流淌的時間，不是聖子生命的倒計時，而是高懸在魔王頭頂的喪鐘。

那是他的倒計時。

是他還能看見愛人的時間。

是他還能在這個世界上自由呼吸的時間。

斐爾德靠在床上，感受著血液流出後心臟空空蕩蕩的感覺。

他沒有什麽力氣，侍衛長沉默著走上來，扶著他幫他躺下來。

然後，侍衛長幫他將匕首更深地穿透心口。

僅剩的血液也湧了出來，這血液不知為何，比之前的血顯得更紅，紅得濃豔詭異，像是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這些血液也淌在地麵上。

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