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2 / 2)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終於開始慢慢往城外走,離開了弗拉明多戈。

克裏斯猜出了他要去哪裏,他要去王城。

從弗拉明多戈到魔族王城又是很長一段距離,於是他拿出日行珠要帶他直接過去,希爾維亞拒絕了。

他現在並不趕時間,隨便什麽時候死掉都可以。

“我要走過去。”他轉頭看著這幾個魔族學生,語氣溫和,“你們不用跟著我。”

克裏斯抿著唇跟上,沉默不語。

希爾維亞於是也沒再管他。

他步行穿過弗拉明多戈周圍的大片沙漠,嘴唇乾裂也並不停下,隨後是大片沒有儘頭的荒原、森林。

他始終拿著那柄銀月彎刀,映著天上魔月的銀輝。

在銀月彎刀出現的地方,魔王能夠察覺。在魔月籠罩的地方,魔王無所不知。

但是魔王從始至終沒有出現,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恒久不為所動。

整整走了二十天,他終於抵達了王城,身上的黑鬥篷已經臟得覆蓋上厚厚一層灰。

他繼續走過外城,又一次坐上環城河的擺渡船。

低頭的時候,湖水裏映出他此刻琥珀色的眼瞳,是與之前每一次都截然不同的模樣。

幻覺和現實又倏然交錯,穿著黑鎧的魔族無聲出現在船頭,凝視著他。

但是他知道這是假的,船再也不會因為鎧甲和重劍的重量而歪斜了。

雪正偏頭看他,抬起手,手心落下紛揚的落雪。

“我讓你想起雪嗎?希爾?”

“我想有個名字。”他說,“既然我讓你想到雪,那我就叫雪吧。”

希爾維亞閉上了眼睛,幻覺裏他卻被握住手腕,睜開眼時,自己手裏是一截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火柴,已經熄滅了。

雪捏著火柴曾經燃燒的那一段,火焰將他把雪白完美的指尖灼燒得焦黑起泡。

這是幾天前,雪在神殿掐滅了他的火柴。

希爾維亞倏然一抖,他現在看不了這個人身上出現燒傷的痕跡。

那雙尚未被燒毀的紫色的眼睛抬起,注視著他。

“希爾,我向你宣誓效忠。”

“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背叛你,我會為你擋在所有刀刃的前麵,甘願替你去死……”

“不要趕我走,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他唯一的條件並沒有被應允和滿足。

可是他卻依然恪守了誓言。

希爾維亞再也受不了了,他顫抖著把手從雪的手中抽出來,畫下一個傳送魔法,下一刻直接出現在了某個熟悉的地方。

王城魔法學院,院長辦公室的塔樓。

慶典之夜被摧毀後,這裏重建了起來,帕特裏克院長在桌子後麵批閱東西,還沒及反應,脖頸前抵上了一把分外眼熟的銀月彎刀。

不速之客的手心,神聖魔法的力量火球般張狂翻湧,在這狹窄的空間咆哮,紙張發出焦味。

氣浪掀起他的兜帽,燦金色的長發晃花了院長既驚且怒的眼睛。

“我要進魔王宮。”在魔法的狂浪裏,希爾維亞語氣平靜地威脅。

院長氣炸了:“希爾維亞!你還敢回來!”

他咆哮:“你做夢吧!”

希爾維亞輕輕在辦公桌的一角上一點,他身後,那一側,辦公室的牆轟然垮塌碎裂。

這從慶典之夜後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塔樓,半秒都沒有,就被拆掉了四分之一。

院長發瘋地嘶吼,心疼到眼眶都快要撕裂:“啊——啊——啊——你這個混蛋!住手!給我住手!”

撕裂般的怒吼從塔頂裂開的四分之一牆壁一直飄向塔下開闊的空間。

跟著魔法傳送陣趕過來的萊茵看著高聳的塌了四分之一的塔樓,露出了驚悚的眼神。

接著,在所有看向這裏的學生們眼中,恐怖的魔法像一隻大手,又擼掉了整個塔剩下的四分之三的外牆。

院長的辦公室在塔頂徹底暴露了出來,像一枚頂在螺絲頂端的玩具屋。

院長終於爆發出摧毀級的魔法,然而沒有得到答案的希爾維亞已經又如風一樣離開。

他有些茫然地行走在王城的街道上。

他來到了斐爾德曾經和他住過的地方,他曾經以為這裏是領主的私宅。

推門的時候沒有人敢阻攔他,他長驅直入,從前廳到流淌著泉水的主建築群。

紛繁的月桂已經凋落,庭院裏夢境般的魔法已經無人維持,好像主人再也不會回來。

他慢慢地踏進主臥,宏大魔力從他指尖落向地麵,流淌進所有空間。

一瞬間,落地窗外,金色月桂在銀月輝光下如跳舞般全部綻開,然後繽紛落下,如同指揮棒倏然一揚,寂靜了許久的樂團重新演奏。

他的指尖擱在玻璃上,隔空觸碰到金色的落花。

他已經不是那個魔力微弱的半血,也不會再有人出現在這裏,強迫他喝掉自己的血,然後親昵地把他攬在懷裏。

他輕輕舒出一口氣,閉上眼,靜靜地靠著床沿坐在了地上。

斐爾德纏著他的時候,無論他在哪裏,斐爾德都隨時出現找到他。

可是現在,他在躲著他,不想見他。

他開始慢慢摸索這間房子,尋找裏麵的線索。房子很大、房間也很多,這是很消耗時間的。

可是房子裏空空蕩蕩,斐爾德貫徹了他一直以來的縝密,什麽都沒有給他留下。

他在這裏尋找,也出去在魔族的地下集市上尋找,幾乎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個月。

有一天,他翻找著來到了一間很大的地下室,房間裏落滿了粉末。

他用了複原魔法。

然後他看到了一整個房間的、淺金色長發的人偶。

心臟像是一瞬間被什麽帶毒的動物咬了一口,麻痹到幾乎站不住。

角落裏散落著百十張糖紙,他走過去,認出了這熟悉的花色。

這是……斐爾德曾經給過他一顆的、那種幻術糖果的糖紙。

街市上,斐爾德看著剛從幻象中醒來的他,微笑著問他,喜不喜歡?

他問他是不是回家了。他猜他會想家。

希爾維亞慢慢地撿起一張紙。

那個人的話仿佛還在耳邊。

“它會幫你回到所有遺憾還沒有發生的時候。一些倒黴蛋魔族用它追憶曾經美好的歲月,甚至整天嗑到上癮。”

上癮的人是誰呢?

斐爾德微笑:“但是沒有用,遺憾是不會被改變的。”

他閉上了眼,難以想象,一個魔族的王能做出這樣頹廢和絕望的事情——

在一個漆黑的房間裏,反複地製作一個人類的人偶,然後沉溺在幻境裏,就好像那個人還在這裏,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難道就是這麽過了兩百年嗎?在自己沒有出現的時候。

他解除了複原魔法,看著那些淺金色長發的人偶重新湮滅成灰。

晚上,他獨自一人躺在臥室裏,敞開了窗,讓銀月的輝光灑進來。

他慢慢地解開胸口的扣子,露出胸口的皮膚。

手臂抬起壓在眼睛上,他覺得很冷,卻沒有蓋上被子。

銀月匕首被拔出來,然而他還沒有下一步動作,門就直接被人踢開。

那個來人像豹子一樣跳上床,絲毫不管匕首畢竟出鞘,死死握住了刃口。

克裏斯的眼神黑得嚇人,他指尖滾熱的血沿著手臂快速滴下來,落在希爾維亞的心口,然後滑落下來,弄臟了床單。

兩個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喉嚨中像是都被堵了東西。

克裏斯低頭看希爾維亞,即使這個時候,希爾維亞的眼神也還是平靜的,像一池深潭。

他猛然就明白,希爾維亞根本就沒打算死,他隻是在逼迫某個人。

可是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希爾維亞閉上眼睛,他知道,魔王一定看到了。

所以克裏斯才會出現,魔族青年顯然是被他以某種途徑叫來的。

但他還是躲著他。即使這樣,他還是躲著他。

斐爾德這個混蛋。

但是對付混蛋有混蛋的辦法。

治愈魔法光芒閃過,克裏斯的手恢複如初。希爾維亞輕輕在青年的眼前拂過,克裏斯的眼睛驟然睜大,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緊接著,克裏斯就倒了下去。

希爾維亞扶著他,將他放在隔壁臥室的床上,然後鎖住了。

做這些動作的時候他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然後就想起來,上次在魔王的宮殿,生日宴上,他也是這麽坑克裏斯的。

同樣的事情總在重複……

即使在這樣的氛圍中,希爾維亞也還是沒忍住按了按額頭。

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推門離開,再無留戀。

對著自己捅刀子都沒能讓魔王出現。

但是這也是合理的,無論是兩百年前,還是現在,他從來都並不是一個怕死的人。

生命對他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

有些東西,放棄起來比生命更難。有些東西,被踩碎的痛苦更甚於死亡。

對這些,他一直想得很清楚。

他來到了地下集市,走進一處隱蔽的小店,領了一枚號碼牌。

榆樹皮死魚眼的店主瞄了他一眼,沉默地打開了店裏一個隱藏的門,讓希爾維亞進去。

門後簡直是一個瘋狂的國度。

喧鬨、鼎沸、癲狂,金幣落地的聲音劈裏啪啦。

咫尺之近的地方,生滿了鏽的鐵籠裏關著幾個近乎什麽都沒穿的魔族。

他們骨骼纖細身體柔軟,茫然地瑟縮在籠子的角落。

另一邊,同樣是一排生鏽的鐵籠,同樣是幾乎什麽都沒穿——幾個肌肉怒張、渾身是血的魔族蹲坐在裏麵,對著籠子外的人發出威脅性的低吼。

他站在這裏,站在王城地下集市最大的奴隸市場。

這裏售賣和競拍兩種東西——漂亮的美人、在鬥獸場裏活下來的怪物。

他走到一處接待平台,出示號碼牌,魔族接待遞給他一枚相應的金屬鐐銬。

這個地方和兩百年前沒有任何變化,賣掉奴隸的人領取號碼牌,為自己的奴隸戴上鐐銬的,奴隸自動按照等級進入拍賣。

然後,他將鐐銬扣在了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