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1 / 2)

愛情

絕望像是藤蔓一點一點收緊。

此刻, 在現實中,他正站在魔界和人界的交界, 往前走是魔族主宰之地,往後退是人類死守的家園。

但是往前往後,都是一片絕望。

他在絕望的中心。

混沌之地的迷霧向他靠攏,他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太長了,這在混沌之地是非常危險的——誰也不知道迷霧裏是什麽。

他聽到遠處的低聲嘶吼,那聲音也許來源於一些在暗處覬覦的獵手, 在渴盼去撕碎他們鎖定的目標。

危險的聲音愈來愈近,他卻已經完全喪失了抵抗的意誌。

他們想從他身上獲取的一切東西,都拿去吧……隨便拿去吧……

他什麽也不想要了。

他驟然明白了,兩百年前的自己為什麽做事像個瘋子一般, 自暴自棄。

所有的信念都被“真相”摧毀,在終極的絕望裏, 他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呢?

他想起, 兩百年前,他進入魔界的時候,也在這裏對人界投去了最後的一瞥。

那時候他發誓, 今生會再也不會回到人界, 他要爛在魔界的淤泥裏,被所有人忘記。

也許死亡能終結一切痛苦和矛盾, 也許死亡能給他徹底的安寧。

兩百年後, 完全相同的絕望再次降臨,包裹著他窒息的身體。

有什麽東西濕潤得像霧氣,聚集在他的眼眶, 如此酸澀。

他麻木地往前繼續走,即將穿過混沌之地, 徹底進入了魔界,他卻渾然不覺。

而在這一刻,幾頭已經尾隨了他一路的狼形魔族找準機會,猛然撲了上來。

他沒有抵抗。

他的神情如此恍惚,一行眼淚已經從眼眶緩緩滑落。

四頭魔狼從不同方向撲過來的一瞬間,尖牙就咬進了他的手臂、小腿,將他撲倒在地。

鮮血飛濺,他卻仿佛根本沒有感覺。

“真相”徹底把他擊垮了。

疼痛從周身傳來,回憶還在一寸一寸往前滾動,他又看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回憶來到了他刺進魔王心臟的那一劍。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為了刺出這一劍,他已經拋棄了所有的一切。

但是他還是失敗了。

他被關在地牢裏,鐵鉤刺穿他的身體,淌出的血沾滿了長發,疼痛像是沒有儘頭。

但是與“真相”帶來的極致絕望相比,這疼痛什麽也不算。

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知道“真相”,卻不能告訴任何人,也改變不了所有人的命運。

一切過往的功勳都淪為被人利用還不自知的笑話。他失敗的人生還有什麽價值?

魔族還在將鐵鉤穿過他的身體。

他了解這些殘忍暴虐的家夥,穿鐵鉤這種刑罰,太簡單了,一點也不能達到他們興奮的閾值。

他們有的是方法來徹底摧毀一個人類的身體和精神——用一切殘酷、肮臟、淫.褻、暴虐的方式。

他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他很清楚魔族喜歡這樣的玩具。

如果他失去了審問的價值,那時,更肮臟的遭遇就會降臨在他頭上了吧。

不過,他還可以選擇死亡。

下一枚鐵鉤刺向他的肩骨,他繃緊了身體,預備在關鍵的時刻輕輕一偏——讓鐵鉤刺進他的心臟。

看,死亡原來這麽容易。

他感覺到輕微的涼,像久違的曠野裏安靜的風。

那時候他十幾歲,什麽都還沒有經歷,仰頭望向星空的時候,夢想著能改變這個混亂的世界。

到現在,所有的希望全部被痛苦吞噬。

心臟疼得難以抑製,他渴盼著下一瞬間被冷鐵洞穿。

然而……

將死之刻,他掉進了一個懷抱。

這個懷抱緊得令人窒息,抱著他的手卻無比輕柔、微微發顫,像是在觸碰蝴蝶易碎的翅翼,其中的珍重和痛惜讓他不知所措。

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抱在懷裏過。

心裏好像也有一隻蝴蝶,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

然而,他很快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像孩子一樣緊緊抱著他的家夥,好像就是被他一劍戳穿的那個……魔族之王?

這事情的走向實在詭異之極。

而當他能夠睜開眼睛,看到魔王的真容,他又再次被無聲地震撼了一下——

魔族的王和他想象的……差別好像有點太大了。

他怎麽……這麽好看?

這就是最先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念頭。

那種美麗不是凡俗意義上的美。不像那些慣常出現在魔族身上的妖冶和魅惑。

魔王整個人就像月色一般皎潔,纖長眼睫下的眼眸明潤如泉水,神秘莫測又引人沉溺。

那泉水中流轉著深刻的情緒,眼睫微動就像情人低低絮語。

這眼神憂傷、眷念、心痛,好像在注視著他的靈魂。

明明是魔王,怎麽會有這樣一雙神明般的眼睛?

這樣一雙眼睛後麵,絕對不會是一個殘忍邪惡的靈魂。

而他更沒想到的是,魔王怎麽好像有點傻——

這個家夥竟然騙他說,自己是魔王宮的侍衛。

希爾文在心裏默默消化這雷擊一般的謊言。

就算他已經淪落成了任人宰割的囚徒,也不會智力清零到相信這樣的說辭。

這個家夥這麽傻……究竟是怎麽當上的魔王?

他默默地偏過了頭,裝作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他其實也很想看看,這位魔王裝成一個侍衛,到底是為了做什麽。

魔王什麽也沒做,裝了半個月的侍衛,陪他住了半個月的牢房。

給他帶吃的帶藥,還偷渡進來一床被子。

真的是個傻子。

雖然缺點腦子,卻又是個動人心魄的美人。

在他們一起被關在監獄裏的日子裏,魔王時常長久地注視著他。

那純黑的眼眸深沉瑰麗,任何人都無法和這樣的眼睛長久對視——要麽避開,要麽在其中融化。

他在俗世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一眼就知道,那是看心上人的眼神。

他不明白。

命運為什麽讓他在瘋掉和死掉之間二選一的時候,看到這樣一雙眼睛?

就像走在逼仄狹窄的山路上,左邊是翻滾的岩漿,右邊是插滿刀刃的懸崖,低頭卻撞上一朵花瓣纖薄沾著露水的野花。

他是魔王,是這世界上最放縱荒唐之地的主人。

他明明在自己的宮殿裏,在自己的疆土上,卻像一個什麽都沒有的人那樣,純粹乾淨。

即使在人界,又有幾個心懷情意的年輕人,能有這樣純淨真摯的眼神?

沒有事做的時候,他也時常會想,魔王為什麽要隱藏身份呢?是不想他知道自己就是他要殺的人嗎?

他突然有點惡作劇的心思。

“你就是魔王。”

他直截了當地拆穿。

他好笑地看著魔王驚愕的眼神,享受著久違的輕鬆散漫。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驚愕、嘲諷、好笑、好奇……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過這樣鮮活放鬆的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