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時間仿佛被拉到無比漫長。
他閉著眼睛, 胸口如同被塞進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不斷壓迫著他的心臟, 幾乎無法承受。
一個人一生的記憶是那樣漫長卻又短暫,風暴一樣吹席而來,他的靈魂如一片脆弱的獨木舟,被裹挾其中,無處安穩。
在這風暴中,他恍惚地抓住最清晰的那個意識,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纖繩——
難道他就是……兩百年前的希爾文嗎?
這怎麽可能?
眾所周知,人類在死的時候,靈魂會散成無數片,彙入靈魂的長河。
當長河中重塑出新的靈魂, 卻再也不會是之前那一個。
就像雨滴落進河水,河水又蒸騰彙聚成雨, 卻再也找不到之前完全相同的那一滴。
所以他怎麽會是希爾文呢?
這個問題得不到解答, 而屬於兩段人生的不同經歷也像兩條粘纏的彩虹色糖果,擰轉在一起,交織錯亂, 使人迷惑。
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誰, 又該以哪段生命為基點,繼續活下去。
過去的記憶如被旋風吹開的書頁, 展開了回溯。
他看到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戰亂不休, 神殿聲勢微弱,聖城凋敝破敗……
神殿衰敗,已經一百多年沒有找到過聖子了, 混沌之地無人關閉,隨機地在大陸上的諸國出現, 窮凶極惡的魔族出入肆虐。
那些混沌之地就像沒有人醫治的瘡癰,一刻不停地向外吐著劇毒的膿液。
這個世界在渴望一位英雄。
剛好,他就成長為了那一個在黑暗裏舉起火炬的人——
少年的他是一個孤兒,流浪的生活沒有扼殺他絕頂的天賦,他在居無定所裏艱難地四處學習著魔法。
在夏夜的曠野裏仰望星空的時候,也會想要改變這個混亂的世界。
他身邊漸漸聚集了誌同道合的夥伴,就像未來的洛林和特雷西。他們一起戰鬥,抵擋著魔族的入侵,像左右手臂一樣親密。
他的忠心部屬不斷壯大,他有了自己的軍隊。
他聲名赫赫,十八歲那年,神殿的長老找到了他。
那時候,神殿在整個大陸,也已經隻剩下了三位長老。
大長老已經老得快要死掉了,卻還掙紮著從病床上爬起來,懇求他來神殿成為聖子。
“你就是這一代繼承神聖之血的那個孩子,是我們等待已久的聖子。”
他沒太當回事,他已經是戰場指揮官了。
他有自己的隊伍、忠心的部屬。
這個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神殿,突然跳出來讓他做聖子,他為什麽要答應?
大長老渾濁的眼睛湧動著執著的神色:“你難道就不想關閉混沌之地嗎?”
他緩緩回頭,淡淡看著這幾個騙子一樣的老人:“我的時間和耐心都有限。”
“創世神留下的神聖之力,隻有聖子能夠調動。你成為了這一任的聖子,就能用神聖之力關閉混沌之地。”
“這是徹底清除混沌之地唯一的辦法……”
“……”
他最終同意了。
嘗試一下也沒什麽關係,不過就是掛上一個聖子的頭銜。
神殿破落,聖子的加冕禮簡單得像一場過家家。
他更加不以為意了,那個所謂的“神聖之力”,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當他第一次調動屬於神的力量,卻徹底陷入了震驚。
在他的力量下,已經存在了十年的一處混沌之地,緩緩地退縮,最後消失無蹤。
他表麵上同平時殊無二致,心裏已經欣喜若狂。
這竟然……是真的。
神殿竟然沒有欺騙他。
這樣的話,過不了多久,整個大陸就會重新恢複寧靜和平。
他能夠保護這個世界。
從神跡降臨的那天起,神殿的名字再次被這片大陸上的人想起。
神的眼睛,在閉上了一百多年之久後,終於重新睜開,悲憫地俯視著被她保護的人間。
人們也從麻木中記起,他們曾經是有這樣一位神。
“我們是神眷顧的子民。”有人激動得眼眶濕潤。
“神還沒有拋棄我們!”有人大笑著哭泣。
在大陸的各個角落,三三兩兩的信眾重新開始聚集。
“神殿……是神殿……那是我們的聖子!”
所有崇拜的敬仰的信任的依賴的目光都湧向他。
希爾文並不排斥這些。
他習慣了為保護普通人而戰鬥,他的軍隊所到之處,從不缺少感激和讚美。
隻不過現在,他成為了聖子,所以承載這些感激和崇敬的,多了神殿。
就這麽繼續過了兩三年。
神聖之力終究是有限的,混沌之地沒有那麽快全部消除,他仍然會帶著軍隊去各地抵抗魔族。
神殿和聖子的威名傳遍了大陸。
他所到的地方,漸漸有成群的信眾虔誠地迎接。
有人跪俯在土地上,隻為將純潔的鮮花奉送在聖子的腳邊。
這信仰的力量像水一樣,從涓涓細流,逐漸彙成不可忽視的河流。
神殿漸漸擴張。
三年的時間在他隻是一轉眼,神殿從僅剩三位長老,到有了幾十位神侍。
又到後來……有了紛繁如雲的名冊,他已經不可能記住神殿所有的人了。
他對此很隨便,他對神殿沒有太多的歸屬感,不會為此感到高興,但也不至於不高興。
然而他沒想到,神殿膨脹之後,會開始對他指手畫腳。
大長老是第一個來找他的,這個當年已經病得快死的老人,撐過了那段日子,現在更有了一種位高權重的氣質。
“你不能繼續做你軍隊的指揮官。”
他為這句無理的乾預感到荒謬:“為什麽?”
大長老沉默片刻:“你已經是聖子了,呆在神殿裏,專心掌握神聖之力,才是最好的。”
希爾文連一個表情都欠奉,全當沒聽見。
那時候,他還並不知道,過去的神殿在隱秘的舊典裏,是怎麽對待每一任聖子的。
後來他知道了那些罪惡和陰暗的過去,也大概能猜到,自己沒有遭受這些,隻是因為,當時的神殿已經做不到對他嚴酷管理。
他已經成年,又掌握相當的世俗權力,沒人能用鞭子和火刀將他重新訓練成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
二長老,同時也是神殿的預言長老,猶豫半晌,將一枚銀色的懷表放在了他的手裏。
他挑眉,打開,看到了上麵倒著走的時間。
“這是什麽?”
“在你加冕的那天,我預測了你的生命,三十五歲。”
他停頓了一下,眯起眼睛。
“你說我隻有十二年可活了?”
他用儘了涵養,才沒有罵人,儘量委婉克製地跟老人說話:“預言也未必準確,更何況是多年以後的事情。”
“這是神殿傳承千百年的預言術,在預測聖子的生命線上,從來沒有出過錯。”
預言長老的聲音沙啞:“歷任聖子,都會受到魔王的詛咒而短命。”
希爾文嗤之以鼻,但是懶得爭論自己的壽命。